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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第八回 逝水移川懷禹績 醇醪結客感朋誼

  韓珮瑛不禁又是好惱,又是好笑,心裏想道:「這人還未露面,我已給他弄得寢食不安。」她自我嘲笑一番,把緊張的心情放鬆下來,便即離開客店,覓船渡河。

  其時黃河以北風聲已緊,連日都有難民逃過河來,往北走的客人卻是少見。韓珮瑛好不容易找到一條船,許以重賞才肯渡她過河。

  這日天氣不大好,雖是晴天,卻刮著不大不小的風,韓珮瑛站在船頭,只見大河上下,濁流滔滔,不禁心頭悵觸,想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在亂世中做人可不能隨流浮沉。」又想:「黃河浪滾波翻,正好像當前的時局一樣,卻不知韃子兵打到了洛陽沒有?爹爹身處危城,一定是很掛念我了。」

  正自浮想聯翩,忽見一條小船,從後面追上來,疾如奔馬,轉瞬間已越過她的前頭,撐船的是個大約十八九歲的少年,相貌頗為清秀,身上穿的衣裳也很整潔,不像是個舟子,韓珮瑛覺得有點奇怪,當他這條小船在旁邊經過的時候,不免多看了一眼。這少年似乎也發覺了韓珮瑛在注視他,越過了她的前頭,忽地回眸一笑。

  韓珮瑛心頭一動,問舟子道:「這人是誰,好俊的駛舟本領!」舟子道:「我以前也沒見過這人,恐怕是新來的船家吧?近日也有不少難民僱了船逃難的。」韓珮瑛道:「看來他不像是個船家,而且逃難應該逃向南方,他卻是往北走的。」舟子道:「這我可就不知道了,不過他雖然不似船家,駕船的本領卻實在高明,我撐了大半輩子的船,還沒有見過這樣熟練的舟子!」

  韓珮瑛心道:「莫非故弄玄虛的就是此人?」隨即又在心裏暗笑:「這人看來年紀比我還小,那有這樣的神通?」要知這兩日給她預先打點宿處的,並不是同一個人,而且那兩個人都是四十歲以上的中年人,顯然是一幫有組織的江湖人物已經跟踪上她,這少年看來還不滿二十歲,依常理推測,決不可能是一個幫會的頭子。

  韓珮瑛暗自好笑自己的多疑,轉眼間那條小船已是去得遠了,韓珮瑛也不怎樣放在心上。過了黃河,捨舟登陸,騎著馬走,日頭未落,便到了禹城。

  禹城是黃河北岸一個比較大的縣城,相傳是大禹治水時所建的城池,禹城又以產酒著名,城中有座酒樓,膾炙人口,名為「儀醪樓」,高出城中的民居之上,便於客人眺望黃河,韓珮瑛雖然未到過禹城,也知道禹城有這座著名的酒樓,原來據說最先發明釀酒的人是大禹的臣子儀狄,他製作酒醪,「禹賞之而美,遂疏儀狄。」禹城中的這座「儀醪樓」自是含有紀念儀狄之意,久而久之也就成為禹城的一個名勝了。

  韓珮瑛因為禹城是個比較大的縣城,倘若錯過宿頭,又不知還要走多遠才能找得到一個有客店的小市鎮,而且禹城的佳餚美酒膾炙人口,韓珮瑛連日奔波,也想在禹城享受一下,因此天色雖然未晚,便進禹城找尋住處。

  韓珮瑛有了前兩日的經驗,心裏想道:「我且找一間比較小的客店,看看那幫人是不是也預先給我訂了房間?」當下牽了坐騎,便往橫街小巷裏尋找。

  正行走間,忽地有個背著一簍煤球的小廝與她擦肩而過,韓珮瑛怕他醃臢,側身閃避。但小巷街道狹窄,韓珮瑛牽著坐騎,閃身不便,還是給那小廝揩了一下。

  那小廝「哎喲」一聲叫道:「對不起,對不起!」彎下腰伸出手替韓珮瑛拂拭。這小廝的頭面手腳沾滿煤灰,不拂拭也還罷了,一拂拭韓珮瑛的衣裳更髒,韓珮瑛又是氣惱,又是好笑,趕忙推開了他,說道:「你走你的吧,我不怪你就是。」

  這小廝鑽進了一條小巷,韓珮瑛才驀地想起,這小廝好像在那裏見過似的?他臉上雖然骯髒,但眉清目秀,仍是掩飾不了的。韓珮瑛終於想了起來,這小廝正是她渡河之時所見的那個少年舟子。那舟子本來是穿著一身整潔的衣裳,相隔不過半天,搖身一變,就變成了一個髒兮兮的小廝,是以韓珮瑛想了許久方才想起。韓珮瑛心想:「這小子只怕是當真有點邪門。」

  轉了幾條橫街小巷,韓珮瑛在一間毫不起眼的小客棧前面停下腳步,門口連招牌也沒有,只從簷角伸出一枝竹竿,掛有「客棧」的布招。牆壁黑黝黝的,顯然是許久未加粉飾的了。

  韓珮瑛暗自想道:「那幫人總想不到我會找到這個地方投宿吧?」不料心念未已,只見掌櫃的已是走了出來,弓腰哈背地說道:「難得你老光臨,小店深感榮寵。房間已經準備好了,你老看看合不合意。」說罷,就要替韓珮瑛牽馬。

  韓珮瑛道:「且慢。你知道我是誰?為什麼預先替我準備了房間?」

  掌櫃的怔了一怔,說道:「有位大爺告訴我的,你老的相貌和坐騎的毛色他都說得很清楚,吩咐小的好生伺候你老。房間也是那位大爺訂下的。」心想:「該不會是我接錯了人吧?」

  韓珮瑛不想多費唇舌,說道:「你錯了。我只是路過,並不想在你這兒住宿。」說罷,便即牽了坐騎走開。掌櫃的睜大了眼睛,尋思:「分明是那個人說的模樣,怎會錯了?但管他是對是錯,反正我已經收了房錢。」

  韓珮瑛多少有點江湖經驗了,試了一次,心中已是明白,想必禹城中的大小客店,那幫人都已給她訂下一個房間!

  韓珮瑛沒工夫再試,心裏暗笑,想道:「既然有人作東道主,我樂得住舒服些。」當下轉出小巷,走上大街,找尋禹城最大的那家客店投宿。

  走了一會,暗地留神,韓珮瑛發覺似乎又有兩個人跟踪著她,一個是有著三綹長鬚的老頭兒,一個是禿頂的中年漢子。這兩個人傍著一邊商店的簷階走,並非是在街道當中,韓珮瑛初時以為他們是購買貨物的,但走過了一條長街,回頭看時,這兩個人仍然沒有走進那一間商店。

  這兩個人也似乎發覺了韓珮瑛在注視他們,此時他們正好走到禹城最著名的酒樓「儀醪樓」前面,老者說道:「這兒的汾酒聽說比山西的汾酒還要好,咱們哥兒倆喝一杯。」禿頭的中年漢子笑道:「難得老哥有此雅興,小弟自當奉陪。」兩人遂相偕上樓去了。

  韓珮瑛想起前晚在黃河邊上的那個小鎮投宿,據客店主人所說,給她訂下房間的正是一個禿頭的漢子,心裏想道:「莫非就是此人?好,待會我也上儀醪樓去,看看他們對我如何,就可以知道是或不是了。」

  韓珮瑛找到了最大的一家客店,進去投宿,客店的主人親自出來迎接,一問之下,果然又是有人給她訂下了房間,但這一次卻是個書生模樣的人。韓珮瑛聽了,暗自尋思:「這幫人出來辦事的每日不同,看來人數還似乎當真不少呢。」

  韓珮瑛進了房間,放下行李,客店主人說道:「酒菜已備好了,也是那位大爺給你訂下的。」韓珮瑛道:「不,我想到儀醪樓喝酒去,不在這兒吃飯了。」客店主人點了點頭,說道:「不錯,儀醪樓的酒菜是禹城最出名的,那麼那桌酒席——」韓珮瑛道:「你們吃了吧,不必留給我了。」

  韓珮瑛上了酒樓,游目四顧,只見有十多桌客人,她懷疑是跟踪她的那兩個漢子,也在這酒樓上還沒有走,韓珮瑛留意他們的動靜,只見他們的目光似乎是在向自己投來,但隨即就把目光移開,只顧喝酒。

  韓珮瑛懷疑不定,找了一副靠窗的座頭坐下,招手叫伙計過來。恰好此時那個三綹長鬚的老者也在叫一個伙計到他們那桌,低聲的吩咐了那伙計幾句,韓珮瑛坐得遠,滿樓客人划拳猜酒,嘈嘈雜雜,聽不清楚那老者說些什麼。

  韓珮瑛道:「我要一壺汾酒,半隻燒雞,一碟鹵肉。」伙計應了一個「是」字,便即走了。

  韓珮瑛看了看樓上的客人,除了那兩個漢子之外,似乎沒有什麼值得可疑的人物。但這「儀醪樓」因是一處名勝之地,樓中倒是懸有幾副楹聊,還掛有一幅草書。韓珮瑛等候酒菜,閒著無事,遂抬頭觀賞這幅草書。

  這幅草書寫得龍飛鳳舞,筆力甚是遒勁,寫的是南宋詞人吳夢窗的一首詞,詞牌《齊天樂》,詞道:

  三千年事殘鴉外,無言倦憑秋樹。
  逝水移川,高陵變谷,那識當時神禹?
  幽雲怪雨,翠洴濕空樑,夜深飛去。
  雁起青天,數行書似舊藏處。

  寂寥西窗久坐,故人慳會遇,同剪燈語。
  積蘚殘碑,零圭斷壁,重拂人間塵土。
  霜紅罷舞,漫山色青青,霧朝煙暮。
  岸鎖春船,畫旗喧賽鼓。

  這是吳夢窗登禹陵所作的詞,禹陵在浙江紹興的會稽山,與山東的禹城相去不止千里,但因是歌頌大禹功業的詞章,故此放在這座「儀醪樓」上也是甚為恰當。在這座酒樓上遠眺黃河,就正是大禹當年治水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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