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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上半闋寫的是大禹的功績。大禹治水是三千年以前的往事了,三千年滄桑變化,往事如煙,早已杳不可尋,消逝在「寒鴉影外」。當年水道不知已經幾度遷移,聳拔的高山也許已淪為深谷了,大禹治水的往跡如今已是不可複識,但他的功業誰能忘記呢?

  吳夢窗當年登禹陵之時,是和好友馮深居同去的,下半闋:「寂寥西窗坐久,故人慳會遇,同剪燈語。積蘚殘碑,零圭斷壁,重拂人間塵土。」

  這幾句寫的就是他游罷禹陵,回家之後,和好友剪燈夜話,抒發日間所見所觸的感慨。最後幾句寫的則是承平景象,由於大禹治了水患,後世的百姓得以安居,因此每到春日,在山前就可見到岸鎖舟船,畫旗招展,賽鼓聲喧。「岸鎖春船,畫旗喧賽鼓。」

  描畫了太平年月百姓祭祀大禹時的歡樂。

  韓佩瑛讀了這一首詞,心中也是甚多感觸,想道:「為百姓做了好事的人,百姓是不會忘記他的。一個人的能力有大小,我雖然比不上大禹,也應該將他當作榜樣。」

  又想:「如今戰亂已起,眼看胡騎來到,就將飲馬黃河,太平的年月,不知何時方可重睹?」

  「吳夢窗寫這首詞的時候,有好友與他剪燈夜話,如今我卻只是孤單單的一個人在這裡遠眺黃河,獨自悵觸,可以傾訴胸臆的知己不知到何處找尋?」

  韓佩瑛正自浮想聯翩之際,只見兩個夥計,已經把酒菜端來。一個端來的是她原來所點的鹵牛肉和半隻燒雞與一壺汾酒,另一個端的卻是一尾鯉魚和四式精緻的小菜。這四式小菜是櫻桃乳酪、鳳肝鹿脯、獐腿拌雞絲和翡翠羹。四式小菜色香味樣樣俱全,韓佩瑛家裡是講究飲食的,一見這四式小菜,就知道不知費了廚子多少心思!

  可是這都並不是韓佩瑛所點的菜,如今給她端來,韓佩瑛當然大為詫異!

  夥計把酒菜一一擺上桌子,一面說道:「翡翠羹要趁熱喝的好,鳳肝鹿脯和獐腿拌雞絲是送酒的小菜,但做起來可是很費功夫,是小店的大司務特地為你老動手做的,櫻桃乳酪留到喝完了酒才吃,有解膩醒酒之功,這尾鯉魚是剛從黃河打上來的,嘿嘿,我們這兒的黃河鯉魚也還有點小小的名氣,你老嘗嘗,看滿意不滿意?」

  這夥計嘮嘮叨叨地說了一大篇,就像獻寶似的,生怕韓佩瑛不懂這幾樣名貴的食物,辜負了他們的苦心烹調,另一個夥計笑道:「三哥,你這不變成老王賣瓜,自賣自誇了嗎?別叫客人笑甩了牙啦!」

  韓佩瑛道:「可是這幾樣菜都不是我點的呀!」

  夥計一瞧,客人非但沒有笑,反而是板起臉了。

  夥計怔了一怔,抬眼向那三綹長須老者望去,老者點了點頭,似是有所暗示,叫他但說無妨,夥計得了暗示,躬腰說道:「這幾式小菜是西座這位老先生吩咐小店孝敬你老的。」

  韓佩瑛淡淡地說道:「我為什麼要受你們的孝敬,拿回去!」

  夥計吃了一驚,連忙搖手道:「不,不,不!這是付了錢的,我們怎好拿回去?」

  看他的神氣,似乎不僅是為了酒店的規矩,而是恐怕韓佩瑛不受,那老者會責怪他。

  那老者站了起來,說道:「兄台初到此地,恐怕不大熟悉這間酒樓的名菜,是以小老兒不揣冒昧,越俎代庖,替兄台點菜。一點小意思,實在不成敬意,請兄台賞面。」

  韓佩瑛道:「我與老先生素不相識,老先生因何請客?」

  老者笑道:「萍水相蓬,盡是他鄉之客。難得與兄台相遇,又何必曾相識呢?嘿,嘿,小老兒借花獻佛,敬兄台一杯。」

  他偌大一把年紀,卻口口聲聲尊韓佩瑛為「兄台」,聽來很是有點滑稽,但也顯出了他對韓佩瑛的尊敬。韓佩瑛心想:「莫非他還未知道我是個女子?看他的神氣,倒不像是對我含有惡意。」

  心念未已,那老者已經把酒杯端了起來,韓佩瑛只道他是要「先幹為敬」,正自躊躇與不與他乾杯,不料那老者把一杯斟得滿滿的酒,忽地向韓佩瑛這張桌子飛來,韓佩瑛這才知道他是借敬酒為名,炫耀功夫。

  韓佩瑛不動聲色,看他功夫怎樣,只見那杯酒緩緩飛來,剛好落在她的面前,平平穩穩的就像旁邊的夥計端上桌子似的,滿滿的一杯酒,一滴也沒濺出。

  韓佩瑛暗吃一驚,心想:「這百步傳杯的功夫確是不凡,我倒是不可小視他了。」

  當下拿起酒杯,說道:「不敢當。長者為尊,應該是我先敬老先生才對。」說罷,伸出左手食指在酒杯上一彈,酒杯又向那老者飛了過去。

  韓佩瑛用上了家傳的「彈指神通」功夫,酒杯宛似離弦之箭,去勢甚急。老者一看來勢,就知這酒杯是向他面門飛來,不會落在桌子上的。

  酒杯是盛滿酒的,老者要接下這一杯酒不難,難的是在接杯之時,不能讓杯中的酒濺出,否則就是輸了招了。

  老者見韓佩瑛使出這手功夫,心裡又驚又喜,想道:「這一定是我們幫主所要巴結的那個女娃兒了。」

  他喜的是沒認錯了人,但卻有點害怕不能滴酒不濺地接下這一杯酒,失了面子。

  老者正在聚精會神,準備接下這一杯酒,忽地有個人剛好走上來,一伸手就把這一杯酒接了過去,說道:「你們推來讓去,都不肯喝,那就讓我喝了吧。」

  一張口把這杯酒喝得乾乾淨淨,沒有濺出半點。

  這一下兩張桌子上的人都是大吃一驚,韓佩瑛尤其驚詫。原來這個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不是別人,正是剛才在小巷裡那個背著煤簍,碰了她一下的那個小廝,也即是她渡河之時所見的那個少年舟子。

  這小廝仍然是穿著那身骯髒的衣服,臉上的煤炭也沒有洗擦乾淨。

  和三綹長須的老者同坐一桌的那個禿頭漢子怔了一怔,滿面怒容地站了起來,喝道:「你是什麼人,來這裡做什麼?出去,出去!」

  話猶未了,就使勁的向那小廝一推。

  那小廝一個烏龜縮頸,閃開了禿頭漢子一推,躲到了韓佩瑛的身邊,說道:「豈有此理,這裡是酒樓,誰都可以來喝酒的,你管得著我是什麼人?」

  酒店的夥計肉眼不識高人,見這小廝一身骯髒的衣裳,不禁皺起了眉頭,道:「話說得不錯,可是也得有錢才能喝酒的。」

  小廝叫道:「哈,原來你是看不起我,你准知道我是沒錢麼?」

  一面說一面作出賭氣掏錢的模樣,忽地哎喲一聲說道:「糟糕,糟糕,我當真是忘記帶錢了。」

  夥計冷笑道:「沒錢就請你老讓開。」

  小廝苦著臉說道:「別忙,別忙!我雖沒錢,你怎知沒人請我的客?嗯,那位客人幫忙?」

  酒樓上的客人哄堂大笑。

  韓佩瑛道:「這位小哥是我的客人,夥計,擺副座頭。」

  夥計愕了一愕,只好應道:「是。」

  當下拿來杯筷羹碗,端端正正的給那小廝擺好,又故意拂拭了一下座位,說道:「你老坐好。」

  小廝大馬金刀的坐了下來,哼了一聲道:「你怕我弄髒你的椅子嗎?弄髒了也不打緊,大不了也有這位相公替我賠你。喂,這位相公,你肯替我賠嗎?」

  韓佩瑛道:「小哥說笑了,請喝酒。」

  老者與那禿頭漢子本來是要和韓佩瑛說話的,給這小廝插進來一鬧,倒是不由得僵在一旁。禿頭漢子滿面怒容想要發作,老者悄悄的把他按住,示意叫他不可節外生枝,待那小廝坐好之後,老者走過去道:「小老兒這廂有禮了。」

  韓佩瑛還了一禮,說道:「不敢當,請教老先生高姓大名,因何賜我佳餚美酒?」

  那小廝插嘴笑道:「原來你也是別人請的客麼?嘿,嘿,那麼我吃了你的也不用你破鈔了,哈哈,那還客氣什麼?」

  那老者道:「這只是一點小意思,不值一提再提。小老兒楚大鵬對令尊欽仰已久,雖然不配高攀,但提起賤名,令尊或許還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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