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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韓佩瑛輕輕念了一遍,不覺一片茫然,心中只是想道:「奚姐姐為什麼特別喜歡姜白石這一首詞?她書寫這一首詞,掛在當眼之處,是不是就為了留給我看的呢?」

  原來這首詞是南宋詞人姜白石填的《揚州慢》,是姜白石的自度曲,慨歎戰亂之後揚州的荒涼。詞前有一小序:「淳熙丙申至日,餘過維揚。夜雪初霽,薺麥彌望。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餘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

  南宋詞人愴懷家國,拿戰亂之後的荒涼作題材的甚是平常,這首《揚州慢》雖然是同一類詞中的出類拔萃之作,按說也不應使得韓佩瑛特別詫異,但引起韓佩瑛異樣的感覺的卻是因為這首詞的背景乃是揚州。她的未婚夫谷嘯風正是家住揚州竹西路的。而且這首詞除了感懷戰亂荒涼之外,還隱約的寫了一段愛情的故事,詞人在揚州有一個舊好,重來尋覓,已是如夢如煙,「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了,韓佩瑛不由得心念一動,暗自思量:「她特地寫這首詞,莫非是與谷郎有關?」

  韓佩瑛又再想道:「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這『杜郎』」又是指誰呢?若說是比擬谷郎吧,卻又不像。谷郎本來就是家住揚州的,有何『重到須驚』?再說,這一首詞乃是感舊懷人纏綿悱惻的哀怨之詞。奚姐姐寫下這一首詞留給我看,而我卻是就要和谷郎成婚的,雖說我不忌諱,她也不該這樣大殺風景。」

  韓佩瑛疑團滿腹,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好自慰自解,啞然失笑,想道:「也許奚姐姐根本就是並無寄託,只是我自作聰明而已。她興之所至,隨便的寫下這一首詞,我卻來給她猜啞謎了。」

  韓佩瑛等了許久,不見有人進來,故意咳嗽了兩聲,外面也沒丫頭答應。韓佩瑛心裡有氣,想道:「奚玉瑾嘴巴說得這樣親熱,卻又不來理我。好,她不來難道我就不會找她嗎?」

  韓佩瑛急於揭開的啞謎,還是關於她的未婚夫之事,奚玉瑾曾說過她已把穀嘯風「請」來了,只要韓佩瑛到了百花穀就可以和穀嘯風會面的,如今韓佩瑛就是想要知道此事是真是假。

  可是韓佩瑛畢竟是個「准新娘」的身份,倘若徑直地跑去向人家討未婚夫,又怕惹人笑話。但若果不去,悶坐房中,也是無聊。

  韓佩瑛心想:「現在不知是什麼時候了?」

  打開窗子一看,只見月在天心,清輝如水。窗外是個大花園,園子裡靜悄悄的也看不見有人。

  韓佩瑛開了房門,走進花園。園中處處都有奇花異草,有許多花草,韓佩瑛連名字也不知道,花木竹石,依著地形佈置,構成假山、幽徑,中間又點綴有亭臺樓閣,端的是美妙清雅,有如圖畫,韓佩瑛禁不住歡喜讚歎:「怪不得奚姐姐說她的百花穀是世外桃源,只是這座花園,就不亞于神仙洞府了。」

  園中景色雖美,可惜韓佩瑛心事重重,卻是不能把全副心神用來欣賞美景,她走了一會,又自想道:「我如今功力已經恢復,此地又沒看守,我不如逃出去到揚州親自查個水落石出。不過,現在還沒見著奚玉瑾,一走了之,又似乎不大妥當。」

  韓佩瑛想了又想,仍是躊躇莫決。

  韓佩瑛懷著滿腔心事,穿過回廊,繞過假山,忽地眼睛一亮,原來面前是個荷塘。月色澄明,荷塘泛影,田田荷葉,朵朵蓮花,翠蓋紅裳,景色佳絕。

  韓佩瑛給這荷塘夜色迷注了,不知不覺的拋開了心事,臨流照影。忽然看見水中多了一個影子,是個男人的影子。

  韓佩瑛吃了一驚,回頭看時,只見一個白衣少年正在她的背後,倚著花樹,含笑看她。

  韓佩瑛呆了一呆,驀地變了面色,喝道:「你是誰?」

  原來她最初還以為是穀嘯風偷來會她,待到看得清楚了,才發覺是個從未見過面的陌生男子。

  她和穀嘯風是自小訂婚的,訂婚那年她才三歲。那年谷嘯風的父親谷若虛作客洛陽,就住在她的家裡。穀嘯風比她大五歲,已經是開始練「童子功」的八歲大的孩子了。谷若虛十分疼愛這個孩子,到什麼地方都把孩子帶在身邊。

  韓佩瑛的父親韓大維和穀若虛是老朋友,彼此都很欣賞對方的子女,就這樣給他們訂下了婚事。韓佩瑛只有三歲,還未懂事,對於訂婚,只是覺得好玩而已,對穀嘯風並未留下印象。

  谷家父子回去之前,由於路途遙遠,兩家很少往來。十年當中,只有韓大維去過一次揚州。韓佩瑛一來因為年紀小,二來因為是未過門的小姐身份,自是不便跟她父親同去。

  韓佩瑛再見到穀嘯風的時候,她已經是十四歲了,那次穀嘯風是來報喪的,他的父親谷若虛已經在原籍逝世。

  韓大維聽得老朋友逝世的消息,很是傷心,不免也談起了他們的婚事。穀嘯風推說年紀還小,二來他要按照古禮服三年之孝,不便接個「童養媳」過門。韓大維也是有點捨不得這樣小的女兒離開他,終於同意了穀嘯風的意見,侍他三年脫孝之後,再來迎親。不料自此之後,時局日非,兵荒馬亂,南北阻隔,穀嘯風不能來迎親,韓大維又因遭了一次意外,得了一個內傷的病,武功雖然未失,行動已是不便,因此也不能親自送女兒去完婚。

  於是一個三年又一個三年,終於拖到了今年,韓佩瑛二十歲了,她的父親才決定由虎威鏢局「護送」她到揚州完婚。

  那次穀嘯風到她家報喪,韓佩瑛害羞,不敢出去和未婚夫見面,但也在簾後偷偷的看過,這次當然是和三歲的時候不同,未婚夫的面貌已經是深印她的腦海。她見未婚夫長得英俊,心裡也曾暗暗喜歡。

  現在站在她面前的這個男子,和穀嘯風差不多一樣年紀,相貌也很英俊。所以韓佩瑛驟眼看時,還以為是穀嘯風,再看了看,才知不是。這一下韓佩瑛當然是不免大吃一驚,連忙喝問。

  白衣少年微笑道:「韓小姐別慌,玉瑾是我妹子。我是她哥哥玉帆。」

  韓佩瑛隱約記得奚玉瑾似乎提過她有一個哥哥,當下緊張的心情稍稍松了一些,但仍然板著臉道:「這麼晚了,你來這裡做什麼?」

  這句話說出口,方始覺得有點不妥。這是他的家裡,他到自己的花園來玩,有何不可?

  話已出口,難以收回,韓佩瑛感到自己理虧,不禁窘得面都紅了。

  好在奚玉帆卻似毫不介意,微微一笑,淡淡說道:「今晚月色很好……」

  韓佩瑛碰著他帶著笑意的目光,不覺又是心頭一跳,暗自尋思:「這人說話好奇怪,答非所問,不知他是什麼意思?」

  奚玉帆似笑非笑的瞅著她,接下去說道:「我想在月光下睡蓮一定更美,我想來看看睡蓮。聽得這邊似有佩環聲響,我還以為是玉瑾呢,想不到卻是韓姑娘。我冒昧走來,驚動韓姑娘了。嗯,韓姑娘,你別見怪。」

  韓佩瑛雙頰微泛紅暈,低聲說道:「沒什麼。」

  奚玉帆笑道:「原來韓姑娘也有這樣雅興,來看睡蓮。」

  言語間已似把韓佩瑛引為知己。

  韓佩瑛有點著惱,臉上更似抹了一抹胭脂,但人家是好意和她說話,她也只好淡淡說道:「我不過隨便出來走走。我回去啦。」

  奚玉帆輕輕跟了上來,說道:「這花園你沒來過吧,也還值得看看。嗯,韓姑娘,聽說你身體不大舒服,現在可全好了?」

  韓佩瑛道:「只是一點小小的毛病,多謝你的關心,現在已經好了。」

  奚玉帆道,「好,那就好了。舍妹很是擔心,還怕你不會這樣快好呢。她本來要我早點過來問候你的,我怕你還沒睡醒。」

  韓佩瑛怔了一怔,心想:「原來果然是奚玉瑾給我醫好的。但為何她自己不來,卻要她哥哥來『問候』我。哼,真是豈有此理!」

  奚玉帆似笑非笑的接下去又道:「韓姑娘,你患的這個病有一年多了吧?朱九穆的修羅陰煞功甚是厲害,恐怕也不能算是小小的毛病了!」

  此言一出,韓佩瑛大吃一驚:「原來他們連我受的是什麼傷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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