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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〇


  這個人正是喬北溟的弟子厲抗天,他不向山下逃走,卻跑上一處危崖,張玉虎喝道:「厲抗天,你還往那裏跑?」拔出緬刀,便追上去。張丹楓叫道:「小虎子,讓他走吧!」張玉虎怔了一怔,停下腳步,就在這時,只見厲抗天已跑上危崖,抱著喬北溟的屍身,突然跳了下去,懸崖下面,是一個無底深潭,據傳可以通到大海,過了一會,底下傳來了「撲通」「撲通」的聲音,顯見是厲抗天和他的師父都已沉下了無底深潭,眾人無不嗟嘆!

  眾人都以為是厲抗天為了保全師父的遺體,免致落入敵人手中,故此不惜一死殉師,殊不知給厲抗天一個救出師父的機會,原來那深潭裏有個水簾洞,可以從另一面通出去。這嶗山上清宮的主持海若道人是厲抗天的好友,厲抗天曾經在上清宮住過幾個月,知道有這條通道。他情知若是往山下逃跑,群雄必定放不過他,所以不惜身冒奇險,在張丹楓的眼皮底下,搶走了師父的屍體,跳上危崖,躍下深潭,幸好中途沒有給橫生出來的松樹或石筍絆住,竟然出乎意料之外的順利,給他逃脫了性命,也保全了師父的性命。

  原來喬北溟雖然身受重傷,卻倘未完全氣絕,喬北溟曾經在陰秀蘭手裏搶到一本百毒真經,百毒真經中有一種以毒攻毒的藥方,可以將他因練修羅陰煞功而積在體中的陰寒之氣凝聚起來,反而可以保護他心頭一點元陽之氣的。喬北溟在下山之時,早已決定了與張丹楓決一生死,因此也預先按方配了兩劑藥散,由厲抗天收藏。後來厲抗天救活了師父,喬北溟逃出海外,在一個孤島度過餘年,直活到一百多歲才死。這是書外之話,不必細表。

  這時眾人都以為喬北溟已死,連張丹楓也絕對想不到有後來的變化,于承珠、張玉虎、成海山、石文紈等人紛紛走來,只見張丹楓的背心上有一個黑色的掌印,從白綢衣的外面都可以清楚見到,無不駭然。張丹楓道:「好了,元兇已除,不必我再去了。承珠、小虎子,你們都去助石老伯一臂之力吧!」原來張丹楓早打聽到陽宗海和婁桐蓀為了提防群雄到來擾亂,預先佈下埋伏,到時要領三千精兵前來,群雄若來的話,他們便可一網打盡。張丹楓打探到他們的佈置,一面通知石驚濤帶領從海島撤出來的義軍,盡速趕來應援,一面趁著杭州城中空虛之際,將成海山從獄中救出。這就是張丹楓為什麼在今日遲來的原因。

  張玉虎道:「師父,你沒事麼?」張丹楓微笑道:「喬北溟還沒有這樣的本領要我陪他同走,你放心吧。」

  于承珠和張玉虎雖然甚是聰明,一時間也領悟不到師父話中另有意思,只道師父說是無妨便定是無妨,於是放心下山,準備去活捉陽宗海。

  原來張丹楓為了要使喬北溟心服,在背心中了他的一掌之後,還硬接他的第九重的修羅陰煞功,這時亦是受傷非淺,不過他內功純厚,誰也看不出來,當然張丹楓不致喪命,但卻已元氣大傷,以他的修為本來也可以活到百歲的,後來不到六十歲便死了,便是因此之故。

  雲重、于承珠率領群雄,衝下山去,只見一大隊官軍已被包圍在山溝裏面,石驚濤的義軍雖然人數較少,但居高臨下,佔著有利的地勢,不斷滾下巨木大石,打得官軍鬼哭狼號。

  于承珠一馬當前,揚聲叫道:「喬老賊已經伏誅,你們還要作困獸之鬥麼?」此言一出,陽宗海心膽俱裂,他本來是指望喬北溟和他的黨羽,從山下攻下來,解救他們的,現在看到從山下殺下來都是義軍中人,不問可知,喬北溟縱然未死,也定是給他們殺敗了。

  婁桐蓀取出一面令旗,大聲喝道:「突圍!」群雄早已衝入官軍陣中,山上的義軍也殺下來,于承珠喝道:「還想走麼?」施展穿花繞樹身法,在亂軍叢中穿過,追趕陽宗海。

  薩力雄恃著力大,手舞雙鎚,碰到有人攔截便是一鎚,打死了幾個義軍頭目,忽聽得一聲喝道:「站著!」薩力雄一鎚打去,被那人一手抓住鎚頭,竟似碰到了銅牆鐵壁一般,打不下去,薩力雄大吃一驚,使盡氣力,往前一撞,那人冷笑道:「還要掙扎麼?」雙手齊出,抓著他的手腕,將他那巨無霸般的身軀舉了起來,一個施風急舞,便摔出去,摔下來時,剛好碰著一個軍官的大刀,兩人同時斃命。這個力捉薩力雄的人正是雲重。薩力雄雖是天生神力,卻怎及得雲重大力金剛手的絕頂神功。

  陽宗海逃到谷口,忽聽得嗚嗚聲響,幾點金星迎面打來,原來是于承珠已繞到他的前面,張玉虎站在他的側邊,陽宗海急忙改了一個方向,剛跑出十餘步,忽聽得凌雲鳳冷笑道:「來,來,來!我領教你的劍法!」跟在她身後的是霍天都,陽宗海更是嚇得魂飛魄散,急忙再轉一個方向,這回剛走得幾步,「轟」的一聲,一團火光在他面前炸裂開來,這是陰秀蘭放出的毒霧金針火焰彈,橫刀而立,和她在一起的是周志俠。

  若在平時,陰秀蘭的暗器雖然厲害,陽宗海也絕不會讓她打中,但現在他正在喪魂落魄之際,冷不及防,卻被雜在煙霧中的梅花針打中了他的太陽穴,加以吸進了一口毒霧,登時頭暈目眩,回過頭來,只見背後又是石驚濤和谷竹均兩位老英雄趕來,陽宗海叫道:「我好歹都是做過大內總管的人,要死也不能死在你們之手!」反劍一戳,長劍穿喉而過,一命嗚呼。

  谷竹均朗聲叫道:「放下兵器,都讓你們回去。」官軍正在無路可逃,聽得有這一條生路,嘩啦啦一片聲響,登時山溝裏堆滿了刀槍。

  這一仗義軍大獲全勝,稍洩了一口冤氣,遺憾的只是那個老奸巨滑的婁桐蓀,卻不知什麼時候混在亂軍之中逃走了。

  石驚濤留下了幾個大頭目帶領義軍分批撤退,他和張玉虎等人上嶗山去看張丹楓。

  海若道人那座上清宮房屋甚多,海若道人和他的徒弟們都已逃走了,正好讓給群雄歇宿。石驚濤等進了七清宮,知得張丹楓正在靜室運功療傷,不便去打擾他。上清宮中留有許多酒食,那是喬北溟準備用來款待加盟的黨羽的,現在也正好給他們拿來擺慶功宴了。這時已是黃昏時分,待到慶功宴的酒席在院子裏擺開,月亮也已從群峰之間升起,清輝滿地,歡聲盈耳,行令猜拳,飛觴醉月,上清宮裏一片喜氣洋洋,只有霍天都一人似乎滿懷心事,躲在一旁。他的妻子凌雲鳳和于承珠、張玉虎、龍劍虹這一班人談得正歡。

  酒過三巡,石驚濤宣佈了一個消息,是一個壞消息,也是一個好消息,義軍最主要的基地伏波島被攻陷之後,接連又有幾個海島被官軍佔領,葉成林為了避免損失,同時也為了避免和官軍作更大規模的自相殘殺,下令其餘幾個海島的義軍也全部撤退,一部分土生土長的留在沿海他們自己的村莊,組織民間武力,繼續防範倭寇的入侵。其他願意跟他走的,將在日內一同北上,與周山民那支義軍合夥,因為北方風雲動盪,西北的韃子和新興的滿州女真族野心勃勃,隨時都準備打入關內,而朝廷卻還在增兵添餉,要襲滅這支義軍,因此周山民的金刀大寨十分需要更多的人幫助。

  群雄聽到義軍損失重大,經營了十幾年的基地也盡都要被迫放棄,當然痛心;但想到和周山民這支義軍合夥之後,更可以大展雄圖,為民造福,又都豪氣陡生,紛紛響應葉成林這個號召。慶功酒登時變成了誓師酒!

  霍天都暗地留心,在歡鬧的人群中,凌雲鳳反而沉默下來了,她咬緊嘴唇,一雙又大又圓的眼睛放出火焰似的光芒,沉默並不能掩蓋她的興奮,霍天都已經熟悉她像熟悉自己一樣了,難道還需要她開口說話嗎?難道他還不懂得她的心事嗎?忽然間霍天都感到異常寂寞,正因為自己已經懂得她,現在更覺得是和妻子分處兩個世界了。他看見妻子用眼睛搜索他了,嗯,現在已經向他走來了,他知道她將會向他說什麼話,他用目光向她打了一個招呼,悄悄地溜出門外。

  張玉虎和龍劍虹這時正在林子裏頭,龍劍虹已經決定和他北上,他們剛才也飲了誓師酒,所要說的話也都說了,其實即算一句不說,他們也早已心心相印了。

  圓月高懸,到處一片發亮的銀色,起伏連綿的山巒像罩了一層薄霧輕紗,再往遠處眺望,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海洋,天連水,水連天,他們站在峽山高處,聽到黃海的海嘯,也聽到彼此的心跳。是啊,這對年輕人的心情和這幅壯闊舒懷的天然圖畫是合拍的,他們的心中也正像黃海裏的波濤澎湃,展在他們面前的,也像大海一樣,是無限廣闊的人生。

  不遠處忽聽得盈盈笑語,龍劍虹低聲說道:「瞧,是秀蘭妹妹和周大哥!」張玉虎滿懷歡悅,拉著龍劍虹的手道:「咱們往別處走,不要打擾他們。」

  在林子的另一方,他們又瞧見一對人影,肩並著肩。兩個頭垂得低,幾乎湊在一起,雖然沒有笑語喧喧,但一看就知他們是在喁喁私語,張玉虎笑道:「你瞧凌姐姐和霍大哥親密的樣兒!」龍劍虹微有詫異,說道:「是啊,這次和往日大不相同,一點也沒有爭吵。好,咱們再往別處走,免得讓他們瞧見了不好意思。」

  這對年輕人沉醉在大自然壯麗的圖畫裏,沉醉在愛情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龍劍虹道:「嗯,天都快要亮了!」張玉虎好像是從一個甜蜜的夢裏醒來,還在留戀,但他抬頭一看,只見遠處一雙人影,周志俠和陰秀蘭已經回去了。

  龍劍虹顫聲說道:「咦,你瞧這一邊!」正在林子裏那對交柯合抱的大樹底下,凌雲鳳孑然獨行,剛剛走過。龍劍虹和張玉虎急忙迎上前去,但見凌雲鳳眼眶裏滿是淚水。原來霍天都知道妻子的心意已決,無可阻攔,他們彼此有不同的抱負,誰勉強誰跟從自己都將令對方鬱悶終生,因此,他們在沒有半點爭吵的情形下分手了。

  張、龍二人非常難過,但這時他們還能說些什麼呢?這不是普通的分手,一切安慰的說話都是多餘。凌雲鳳忽地抬起頭來,一手攜著龍劍虹,一手攜著張玉虎,哽咽說道:「咱們同一條路走吧,該回去了!」龍劍虹、張玉虎同聲說道:「是啊,太陽已經升起來了!」正是:

  一鳳凌雲獨自飛,失群亦是合群時,祇傷舊侶欲安歸?
  劍膽琴心空竚望,牛郎織女卻參差!天山望斷意淒迷。

  ——調寄《浣溪沙》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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