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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一聲鐘鳴,這回是卓不凡出來宣佈,兩方都不勝不敗,既同跌下擂臺,就應算是平手。

  這一回嶽君雄這邊的人,雖未得勝,卻是眉飛色舞,因為竟把雲中奇這一大勁敵,打下擂臺(雖然自己的人也給他打下),總算吐了口鳥氣。正得意間,忽見丁曉這邊,一個方面大耳的和尚,猛地已跳上擂臺,他們一看之下,又不禁面面相覷,相顧失色。

  原來這方面大耳的和尚,是嵩山少林寺的高僧宏真和尚,當時少林、武當兩派,傳人最多,聲勢最大,尤以少林派,更分為四支:福建莆田,河南登封(即嵩山這支),南海少林、峨眉少林。四派都代出名手,聲聞南北。其中嵩山少林寺,更被稱為「武林總匯」,據傳有七十二種絕技,每種絕技,都能獨步江湖。例如只談掌法,少林寺中便有鐵沙掌、黑沙掌,紅沙掌、金沙掌、金豹掌、鐵琵琶、鐵掃帚、般若掌、長拳等九種,南北各派暗器約有四十多種,少林寺中便占了二十多種。而這宏真,又是嵩山少林寺達摩院(武功達第一級的和尚才能進去)的高僧。嶽君雄這邊的人,震于少林寺的大名,又知道宏真的來歷,所以他一上臺,已是先聲奪人。

  嶽君雄正待請他倚為靠山的噶布林大喇嘛出戰,忽見人叢中竄起一人,也不過來與他打個招呼,便逕自縱上擂臺去了。這人約摸有四十多歲,五短身材,滿嘴絡腮短須,相貌醜陋,可是身形步法,顯得很是俐落。嶽君雄這邊的人竟沒一個認得他,大家都很納罕。

  這人一上臺,便拔出一對精鋼打造的「佛手拐」(兵器名),亮了門戶,一聲冷笑道:「大師,別來無恙?」宏真定睛一看,這人相貌好熟,再一想,驀然憶起一人,也不禁愕然驚顧。

  宏真今年近六十歲了,他並不是自幼出家的,他做和尚還不到三十年。三十多年前,他是嵩山少林寺的俗家弟子,年紀輕輕已經學成技藝,離開師門在江湖「闖萬」,投到一家鏢局做事。當時武林中門戶紛歧,互相標榜,也互相非議。那鏢局裡原有一位武當派的武師,叫做傅圖南,在鏢局中很有面子,宏真來了,他頗感不悅,有一天互相誇耀門戶,傅圖南說:武當派和少林派,雖淵源極深,(武當的開山祖張三豐是從少林派中出來自創一派的。)但武當已是取少林所長,舍少林所短,另創內家正宗門戶,比少林要強得多了。宏真那時,初出江湖,少年氣盛,聽了大為不服。說:什麼「內家」「外家」,其實只是武當派造出來,騙外行人的。

  天下武術派別,雖各有特長,但都要練氣練力,每一派中都有傑出之士,不能說這一派必定勝過那一派,更不能說「內家拳」就必能勝過「外家拳」,兩人互相譏貶,爭持不下,比起武來,宏真一個收不住手,用金豹掌把傅圖南打傷,傅圖南竟因受了內傷,不能再練武功,過了幾年,就鬱鬱而死了。宏真經這件事後,後悔得了不得,他又因接觸到一些江湖義士,醒悟到保鏢只是為達官貴人賣命,殊為不值。周此他悔恨之下,這才跑去出家,要在古剎青燈之旁,深深懺悔。

  哪知傅圖南還有一個弟子,因師門恩重,矢志報仇。傅圖南死後,他曾來行刺過一次,他當然不是宏真對手。但宏真既傷其師,自不忍再傷害他。宏真倒是再三道歉,雖把他打敗,卻反求他原諒。但傅圖南的弟子卻是一個怪人,他一句話不說,既不道謝,也不諒解,就跑開了。這場冤仇,一直沒有化解,不料三十年後,宏真和尚在擂臺上又碰到他了。

  那登擂臺應戰的人,正是傅圖南的弟子盧繼宗。宏真和尚先是愕然一驚,隨即斂手說道:「老弟,三十年前舊事,至今尚未忘懷嗎?當年俺誤傷令師,事後悔恨得了不得。『殺人不過頭點地』,何況令師不是死在俺的掌下,而是後來病死的。三十年前我已向老弟再三道歉,現在也仍然向你道歉。甚至照江湖規矩擺謝罪的和頭酒都行。老弟,這段梁子,總可揭過去吧。」

  「不過你我的事情,要等擂臺結束之後才能辦理。貧僧此來,要爭是江湖道義。這是大事,你我之間的糾紛卻是小事。老弟,他們兩方打擂之事,你不會不知道。何苦憑空插足其間,來擾亂擂臺?難道你也是嶽君雄的羽翼?」

  盧繼宗倒的確不是嶽君雄羽翼,而是他心切師仇,幾十年來苦練一門絕技,他也不大清楚誰是誰非,他也不打算幫哪一邊,只是他見有宏真上臺,他就要來打擂。而且他正是想在萬目睽睽之下,替師門報仇,替自己露面,他如何肯聽宏真和尚的勸。

  他聽了宏真的話後,把佛手拐重重一頓擂臺,又冷笑道:「說得這樣容易?我的師父因你而死,我忍了三十年還不夠嗎?

  「你要我輕易甘休可是不行,你當初怎樣打我師父,我也得怎樣打回你,你叫我師父吃了一掌金豹掌,我必得打回你一記佛手拐。以拐換掌,這便是三十年的利息。」

  「至於什麼擂臺之事,誰是誰非,我通通不管,你要我不擾亂擂臺,那行,你先當眾宣佈,輸了這場,不敢與我對打。然後咱們再找一個僻靜地方比試。」

  宏真一聽,此事已成騎虎。若在別個地方,要他認輸,他一定願意,他幾十年古剎青燈,還有什麼爭名好勝之念。但此時此地卻非比尋常,擂臺不知尚要打多少場,照卓不凡宣佈,兩方所同意的規矩是:若有一方不肯服輸,就以那方勝場多的為勝。自己認輸不緊要,但若因此累了丁曉這方輸場,如何對得住柳劍吟,如何對得住江湖俠義?何況自己此來是代表嵩山少林寺,又如何能在擂臺之上,損了師門威望?

  宏真心想,輸是不能認輸的。但若打起來,自己又真不忍再傷他,但若不傷他,要將他打下擂臺恐也很難。看他身法步法,眼神充足,英氣內斂,武功想已大有進境。

  宏真皺眉瞪目,兀自打不定主意。台下已是一片鼓噪聲,嶽君雄的人,見宏真低聲說話,似露懼容!他們聽不清楚擂臺上說什麼,以為宏真害怕了這條漢子,因此齊齊嚷道:「擂臺不是敘舊之場,打擂更不是對親家,怎的那禿驢兀是不動手?」

  卓不凡、楊廣達見他們絮絮不休,也覺很是尷尬,正想叫他們快點決定:到底打是不打?只見宏真和尚把直掇脫下,隨便擺了個門戶,說道:「老弟,你把貧僧逼得沒法,你請進招吧!」

  盧繼宗瞪了宏真一眼,忽然喝問道:「你是要用雙掌來對俺的佛手拐?」

  宏真和尚笑道:「俺出家多年,不慣舞刀弄劍了,老弟,你隨便『招呼』(動手)吧,別客氣。」

  盧繼宗怒極,罵道:「禿驢,你傷害了俺的恩師,現在又小覷我。」他雙拐一分,隨手亮式,「雙龍入海」,拂手拐往外敲擊。宏真和尚微微一笑,身隨拐起,明是走勢,似將閃躲,竟突地橫身猛進,左掌略按盧繼宗右拐,一個翻身反臂,便疾向盧繼宗斜肩帶背劈去。盧繼宗急往下塌身,藏頭縮項。宏真已是在他面門虛晃一掌,又收回來了。他還是不願下辣手打傷盧繼宗。

  可是盧繼宗卻怪,他「閃」過一掌之後,卻並不長身展拐,卻趁熱突地肩頭著地,往上便倒,身軀隨著雙拐旋轉起來,好像輪椅一樣,在擂臺上疾轉,雙拐也貼著檯面盤打,狠狠向宏真和尚滾來。

  宏真和尚見他展開「地堂拳」功夫,也不禁駭然一跳,急展開閃、展、騰、挪的小巧功夫躲閃時,只見那盧繼宗竟渾身就像圓球一樣!盤旋騰折,腕、胯、肘、膝、肩不論哪一部分,一沾檯面,立即騰走,而且配合著他的雙拐,只要一拐支台,便可身不沾「地」,比普遍的「地堂拳」身法,更顯得輕靈飄忽,毫不費力。他的雙拐、腕、肘、膝都可用來打擊敵人,而且專向身下盤敲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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