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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這樣義和團就碰到了一個重要的問題:「入不入京呢?」天津的首領張德成和曹福田是主張入京的。而柳劍吟,他以義和團客卿的地位,不便發言,但他卻是不主張入京的。因為入京之後為西太后所利用,危險甚多。他就不敢相信滿清是一個可以合作的夥伴。但儘管如此,他還是服從張德成他們的命令,先行潛入北京,與北京原有的義和團會面打探風聲,他準備在派遣左含英回通州的第二天,他就動身。

  不過他始終不以入京為然,他覺得在北京發展義和團是一件事,把主力大隊拉入北京又是一件事。義和團所說的靠符咒可禦槍炮,騙得別人,騙不了他,他就害怕一班沒有武器的義和團,到了京城,會白白送死。因此他鄭重地叫左含英來問李來中的意見。

  李來中聽了左含英的報告,和左含英傳達了柳劍吟的見解後,沉吟半晌不語。但旁人已看得出他有一份不小的激動,也有一份不小的喜悅。他驀地拍案而起,虎目放光,橫掃眾人,狂喜嚷道:「去北京!怎麼不去?咱們成功啦!大英雄大豪傑做事情,何必像鄉下婦人那樣怕前怕後,怕蛇怕鼠?俺要親自率領大隊進北京!」

  李來中這一拍案而起,婁無畏很是尷尬,柳夢蝶也很不高興。至於其他頭目,則有的狂喜,有的憂慮,但大家見李來中如此,都不便進言。

  婁無畏尷尬的是:柳劍吟是他師父,李來中竟毫不尊重他的師父的意見,在決定進北京時,連提也沒提起他的師父。而且在話語裡好像很有點輕視柳劍吟,把他比做「鄉下婦人」,而自己才是「大英雄、大豪傑」似的。婁無畏雖然不關心義和團的事,但他在這點上是贊同師父的意見的。「入北京?和胡虜合作?這算什麼英雄豪傑?這不是給人當英雄,而是給人耍狗熊!」婁無畏在心裡暗暗生氣,但也因為柳劍吟是他師父,他不方便說出來。

  柳夢蝶的不高興則更顯然了。她沒有像婁無畏想得那麼多,但她非常不高興李來中所說的「鄉下婦人」的話,她覺得李來中輕視女人,好像只有男人才能是「大英雄」似的。她不高興得連小嘴兒也鼓起來了!

  李來中也有他自己的想法的。他本來是清朝陝軍將領董福祥手下的武弁(小武官),後來在加入義和團後,才一路扶搖直上,做到總頭目的。在他的意識裡,還覺得能見皇帝,尤其能見到西太后,是一件足以「榮宗耀祖」的事。他心裡想,以一個小武弁出身,而能夠令西太后特派專人迎入北京,和王公將相,並起並坐,人生到此,還不足以意得志滿,睥睨群輩嗎?因此他竟不權衡利害,竟要將義和團的主力,帶到北京去「耀武揚威」!

  他也看得出婁無畏和柳夢蝶很不高興,於是他急急打發他們出去,擺擺手道:「事情就這樣決定了。入不入京的事,不須談了。你們師兄弟多時不見,我不阻你們了,你們到外面去敘敘吧。」他又含笑著對左含英說:「你也沒事了,你高興就多在通州玩兩天吧,你近來也辛苦了!」他作出很通達人情,關懷小輩的樣子,再擺擺手,這「會議」就算結束了。

  左含英沒精打采地跟婁無畏柳夢蝶出來,他見柳夢蝶還是愛理不理的,只顧低著頭看路旁的花兒草兒,只好和婁無畏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但在閒聊中也有一件令婁無畏很注意的事,就是師叔丁劍鳴的兒子丁曉已經出現,他見過了自己的師父,兩人保定城,整頓太極門,聽說辦得非常出色,立刻名聞江湖。還聽說他也為柳劍吟很出了一些力氣,他的妻子就是梅花拳老掌門薑翼賢的孫女,而朱紅燈則是薑翼賢的大弟子,有這關係,所以丁曉在義和團裡也很吃得開。

  兩人談了一會,婁無畏突然看了柳夢蝶一眼,徐徐說道:「我有些小事情,要先走一步,你們多年不見,多談一會吧!」

  婁無畏一去,左含英和柳夢蝶都覺得有點不大自然。左含英一直在納悶,為什麼多年不見,師妹竟是這樣冷冷淡淡的,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在大師兄去後,她更是面色倏變,忽紅忽白,看來她竟像有很重的心事,這是為了什麼呢?

  他不禁帶著悲憤的激動的聲調對柳夢蝶道:「師妹,咱們從小玩到大,咱們小時候也常常拌過嘴兒,但你從來不曾這樣陰陰沉沉,愛理不理人的。你不知道我這三年來多惦掛著你!我自恨本領不濟,我白天裡想著你,晚上做夢也夢著你。師妹,你就是有什麼事情惱了我,打我罵我都好,就請你別這樣子冷淡我!咱們都是死裡逃生,三年來久別重逢,你就是有什麼事惱我,也得過一兩天才發作呀!師妹,你到底有什麼事惱我?你說出來吧!」

  柳夢蝶驀地抬頭,眼睛裡含著晶瑩的淚珠,哽咽說道:「含英,我並沒有惱你!我也知道我不該這樣對你,但我現在心裡很亂,你侍我好好想過一回,再和你說吧。你今晚午夜,可以到女營來找我,咱們再好好地談。」柳夢蝶說完了這些話,更顯得憂鬱和疲倦,左含英也不敢攔阻她,只好很溫柔地對她說:「是的,師妹,你看來精神很不好,是該先去休息休息了。今晚我再來找你吧,」這一對青梅竹馬的師兄妹,並沒有交談什麼話,就結束了他們闊別三年後第一次的見面。

  太陽下山了,月亮又升起來了。柳夢蝶回到女營後,就躺在床上,不眠不食,劉三姑問她是否有病,她又說不是。她是在想,想著大師兄,也想著左含英。

  左含英長得更英俊了,他的影子在柳夢蝶心頭搖晃,就像臨風玉樹搖曳在晚風前。她心裡也實在很難捨得左含英,但她想著大師兄好像更「可憐」,更需要「照顧」,她想起大師兄所說的「心境垂暮」的話,驀地有一個思想在她心中泛起:「是的,左含英是這樣年輕,這樣英俊,就是自己不『理』他,也一定會有許多女孩子『理』他,而大師兄呢,卻的確是需要自己『照料』的。」她想了又想,覺得是應該「犧牲」自己,去完成他人的幸福了。

  這一晚,她在女營會見左含英。和昨晚一樣的月光,一樣的情景,但卻有不同的心情。她驀地用一種急促的,說得很快的語調,對左含英說出了她的決定。她說得這樣快,就好像生怕被別人截斷了,以至影響到自己的「決心」似的。她說:

  「含英,許多話你不必問我,我也不必說了。我知道你對我的意思。我始終是你的師妹,我願意很好對你,使你幸福,但我怕你誤會了我的意思。」

  「我應該告訴你,有一個人在你之前,隱隱約約地向我表達了他對我的愛意了。我起初是不願意接受的,但我現在是考慮了!」

  「誰?」左含英急促地問。

  「他就是大師兄!」柳夢蝶在低著頭微歎!她避開了左含英緊盯著的眼光。

  「哦!大師兄!」左含英驚詫地叫了一聲,就再也說不出什麼話了!是的,他能說什麼呢?他不能反對師妹去接近大師兄,他又不能抑制住自己的悲痛,他驀地回跨了身,匆匆地跑了,連一句交代的話都沒有。

  第二天早晨,柳夢蝶接到了一封信,那是左含英留給她的。左含英告訴她:他不能在通州耽下去了,他也不希望再見到她。他告訴她,他今天一早趕回天津去了。末了他祝她和大師兄幸福。

  前塵往事,都上心頭,柳夢蝶昨晚雖好像下了極大「決心」,但她其實卻是舍不掉左含英的。她讀了左含英那封幽怨異常的信後,本來就已不大平靜的心潮,更激起了極大的波浪,她整個人都呆住了,她想哭,但哭不出來!

  劉三姑以前的話語突然在她耳邊響了起來:「你到底喜歡誰呢?」她現在明白了,她喜歡的畢竟是左含英,儘管她故意冷淡他,但他一走卻就給了她如許悲痛!這悲痛就是她愛左含英的明證。

  她也漸漸明白,她對大師兄的情感是哪一種情感了,那不是真正的愛情,那只是一種「憐憫」。自從在大青山畔那一晚,大師兄傾吐心情之後,她和大師兄相處,就一直覺得不大自然,一直覺得好像有一塊石頭壓在自己的心上。

  她又有一種害怕的預感,左含英這一去會怎麼樣呢?她怕他在受了一個重大的創傷後,沒有氣力抵禦當前巨大的風暴。比如他碰到和強敵拼鬥時,他還能夠像以前那樣機靈和有勇氣嗎?「這一個任性的孩子!」她有點怨起左含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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