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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蒲台海陽幫的大舵主用『倒卷垂簾』之式,單足倒勾簷角,斜掛半身,挨到窗邊,側耳細聽,覷目內窺,裡面黑黝黝一無所睹;還待張看時,忽然倒勾著屋簷的單足,似被人輕輕地扯了一下,大舵主急一個『鷂子翻身』翻上屋面,只聽得遠處風鳴犬吠,近處兩個同伴,則正在屏氣凝神,游目四顧。大舵主忙低聲問兩個同伴,可看到了什麼?又為什麼要扯他的腳『示警』?

  「同來的兩個兄弟,同聲微噫,顯露出驚訝神情,他們說非但沒扯大舵主的腳,而且他們也好似被人輕輕拂了一下,正不知是誰幹的事?

  「三人正在猜疑,忽然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身旁說道:『俺就在這裡,你們自看不見,何必疑鬼疑神?』三人一齊驚惶張望,可不是『邪』?一個老者就正站在離他們幾尺之遠的瓦面!

  「那老者笑道:『貴客遠來不易,且到下邊空地去玩玩吧!怎的,你們遲疑什麼?不敢去?怕我們人多?我如果叫一個人幫忙,我就算對不起朋友!』」

  余濟萬說到這裡,又頓了一頓,呷了一口酒道:「老弟,就這樣,我們的大舵主給他激得不得不跳下去和地交手。不上十招,大舵主就給他左一劍右一劍壓得滿頭大汗,那老者劍劍直指要害,可又不似要傷害對方,他邊鬥邊嚷,叫與我們大舵主同來的兩個弟兄一齊上來,否則沒味兒!

  「我們總舵處來的兩個弟兄見大舵主危急,而且也給那老者激得不得不動手,也顧不了以眾鬥寡之嫌,就都跑下去動手。可是以三打一,還是給他的劍纏得脫不了身。其時那老者屋子裡的同黨,也都起來觀望,那批傢伙只是笑,沒一個人上來幫手。

  「我們的大舵主一行三人就給他這樣耍了半個時辰,正是羞慚心急之際,那老者卻又突然不鬥,拉起交情來。他說他是形意派的,路過蒲台,並無在這裡伸手之意。他又問我們大舵主在海陽幫的輩份,說是大家都是江湖人物,希望以後多多照顧。我們大舵主也就趁此下了『臺階』,說了幾句江湖門面話,就道歉而去,至於那老者的姓名呢?怎樣問他也不肯說,只說以後有機會一定來找。」

  余濟萬說完他的大舵主那晚的經歷後又道:「事情過後,我們大舵主還想到許多可疑之處,第一那老者自稱形意派的,也的確使出了許多手形意派的太極劍法。但據總舵處同來的兩個兄弟說,好像並不很純熟,一到三人突然急攻時,他的劍法便突然變得好像不是形意派的,而是像嵩陽派的了,不知什麼道理?」

  婁無畏聽到這裡,突然「哦」了一聲,急問道:「那老者可是又長又瘦,使一柄七星長劍的?」

  余濟萬把酒杯放下,驚訝問道:「是呀?老弟怎的認識這廝?」

  婁無畏含糊答道:「我這幾年來在江湖遊蕩,曾聽人說起過有這麼一個老者,劍法頗得嵩陽派達摩劍法的精髓,又偷學了好幾手形意派的無極劍招,和人動手時,總是先用形意派劍法的,我見大哥所說,頗似此人,故此發問。其實那人我也只是聞名,未曾見面。」

  余濟萬其時已是醉得迷迷糊糊,也沒有再深究下去,當下和婁無畏說了幾句送行的話,就大家分別去休息了。

  可是婁無畏這晚卻沒有瞌過眼,他睜著眼睛想到大天光。

  他把從余濟萬得來的消息整理起來,愈想愈不妙。第一:羅家四虎因余濟萬在山東地頭熟,要邀他重新合夥,到恩縣去幹一樁事,而羅家四虎和自己的師父師娘可是有血海深仇,不用說此去恩縣,必將有所不利於柳家。第二:他從小就聽柳師說過,師叔當年曾受兩個蒙面夜行人引入豪紳索家,中了一顆毒蒺藜,給索家救活,自此就入了索家的圈套。而自己就是索家佃戶之子,給柳師帶出來的。那兩個蒙面人中,有一個瘦長漢子就是使七星長劍,曾用過形意派劍法,引起丁劍鳴師叔疑心,以至和形意派的掌門鐘海平鬧得不愉快。這段事情和婁無畏的身世很有關係,所以印象特別深刻。現在這瘦長老者突在蒲台出現,而蒲台又是通往恩縣(他師父所居之地)的大道;而恰巧在羅家四虎連袂下恩縣之時,這就很可能兩幫人原就是做一夥的。

  婁無畏又想到柳師已經北上,只剩下師娘在家,雖說師娘是萬勝門當年女傑,一柄「五虎斷門刀」在江湖上早享盛名,但單人獨掌,如何能擋得這麼多的強徒?(他不知道師弟楊振剛,還有師妹柳夢蝶已經長大;而又新添了一個師弟左含英。)他越想越焦慮,一晚翻來覆去,恨不得馬上趕回高雞泊去!

  就這樣,婁無畏不到熱河,卻先趕到高雞泊,恰巧正碰到柳夢蝶和左含英正在湖泊之上與人交手,他一現身就給他們解了這場困厄!後來又趕回柳家,活捉了瘦長老者蒙永真,劍護師門,擊潰群凶!但是群凶雖然潰敗,師父的家卻已被焚,師娘也已力竭精疲,身受內傷,一僕不起。婁無畏趕上了救她,也趕上了護持她到侄兒劉希宏處救治。

  書接前文,話說婁無畏將十年經歷,幾度奔波,一一對師弟師妹們說後,不覺喟然興歎:「還是我來遲一步,不能令師娘預早提防,累得師娘大怒!不過……」他望望柳夢蝶道:「師娘這只是一時氣衰力竭,歇歇就會好的,師妹你不必心焦!」

  柳夢蝶這個孩子,現在竟似變得懂事了,她代表她的雙親向師兄深深致謝,一拜到地:「師兄,今天可虧得有你了!不是你,我們母女更不知怎樣得了?」柳夢蝶這一拜卻弄得婁無畏不知怎樣是好?期期艾艾地說道:「師妹,師妹,你,你這是怎的?咱們一家子還講這個?」但他可不能去拉,師妹年紀已經大了,不再是以前伸手要人抱的女娃子了!

  湖山如舊,人事已非,逝水流年,前塵如夢。婁無畏重返「師門」,想起童年時代在這裡擲踢遊戲,舞刀弄劍;又想起江湖上十年流浪,天涯亡命,獨走遼東,不禁喟然微歎:「歲月催人,我已經老了!」其實他還只在三十歲的盛年,從何而談到「老」?只是久曆滄桑,一向孤零零地獨來獨去,哪怕是豪氣干雲,一至「鼓息寧靜之時,血雨腥風過後」,便有點感到身世飄零,泛起了「蒼茫」之感,他的「成熟」比起他的年齡是太不相稱了。心理上的狀態是時而年青豪爽,時而老成世故,交錯複雜地形成了他的性格。因此他一見到師妹,這一蹦蹦跳跳的小女娃也成長為一個亭亭玉立的小姑娘,不禁便突然地說「歲月催人」的話了。

  當下楊振剛急道:「師兄,你這話可是該罰了,怎麼便談到老?你的武功是『老』過你的年齡,但你的神情外貌卻又『輕』過你的年齡,師兄,我看你剛才揮劍去來,睥睨叱吒,倒是覺得你比以前還年輕了。如果你要說老,那莫非小弟也要成了老人精?」說罷哈哈大笑。

  婁無畏也笑道:「不談這個了,趕快去看師娘吧,她老人家可是有點老了。」

  柳大娘這時還在昏睡未醒,婁無畏又教柳夢蝶給他推血過宮,劉希宏也給她內服了醫治內傷的藥酒,外敷了醫治外傷的藥末;這樣折騰(忙碌)了一番,柳大娘大約已經暈了三四個時辰了,突然她一手抓住了床沿,嘶聲叫道:「蝶兒!蝶兒!」她想掙扎起來,可是卻起不了!

  柳大娘睜開眼睛,看見眾人都圍在跟前,一霎時間,昨夜的柳林拼鬥,家中血戰,種種經過,恍如電光石火,閃過眼前,眼前柳夢蝶又正在連聲地問她:「媽媽,你怎麼樣?」

  柳大娘試著用力,但只覺百骸欲散,身子軟綿綿的竟用不了力,她吃了一驚,不覺冷汗沁肌,肝腸寸裂,她睜了一眼,便咽地說道:「你們且暫時退出去,只留下蝶兒在這裡陪我吧,我有點事情要交代一下。」

  眾人退後,柳夢蝶以為她娘真有什麼交代,忙湊近床前。誰知柳大娘卻叫她給自己解開內衫,察看傷痕,她記起了曾給羅大虎的花槍點中了「愈氣穴」旁邊。

  解衫一看,頓把柳夢蝶嚇了一跳,她娘敢情是傷得很重!左乳的「愈氣穴」邊淤黑了一大塊,柳夢蝶輕輕搓揉,血色還是泛不上來。柳大娘試著運氣行血,也無濟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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