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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哪知他回到關內不久,驀地聽到一個驚人的消息,使他不能不變更計畫,捲入了一個波濤起伏的漩渦。

  你道是怎麼回事?原來就是他的師叔丁劍鳴保護一批貢物,在熱河下板城外五十多裡的地方,給一個遼東口音的怪老頭子劫去了。丁劍鳴名震江湖,是丁門太極的開山宗師,平素又挾技自傲,從不下人。憑他那幾十年純淨的功夫,憑他那一股驕橫之氣,竟然會在熱河栽這樣大的筋斗,怎能不聳動武林?

  而且聳動武林的還不止此,消息傳來,據說丁劍鳴竟是給人家一對肉掌打敗的,他的劍,他的鏢,他的掌,丁門三絕技,給人家一一「領教」了,還是落個敗字!丁派標誌的太極旗,也眼生生地看著別人拔去!

  不久,江湖之上又紛紛傳言,說是隱居水泊幾十年的柳老拳師也因師弟的事匆匆北上了,江湖上好幾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輩,還收到柳老拳師邀請幫忙的請帖,於是江湖上議論紛紛,話題集中在兩方面,一是猜測這遼東口音的怪老頭子是什麼人物?二是猜測柳老拳師此去,不知會不會和那怪老頭子一決雌雄?如果打起來的話,不知誰勝誰負?有些人竟因此開出「盤口」,賭他們兩人交手的輸贏,有看好柳老拳師的,也有看好那怪老頭子的。看好柳老拳師的是因為素知他幾十年潛心學技,武功業已是爐火純青,不比他的師弟,雖然開創一派,卻還是雜務分心,而太極拳是講究「浸」,功夫深淺,同是一樣的拳法,練過一年的和練過三年的就有很大區別,勤於練習和疏於練習的更有分別。看好怪老頭子的,是因為震於他的先聲奪人,以為他憑一雙肉掌都可打敗丁劍鳴,那麼縱許柳老拳師武功比他師弟強,大約也討不了好去。

  在江湖上議論紛紛之中,老一輩的自然又談起當日柳老拳師和他的師弟分手,以及丁劍鳴和形意拳的掌門鐘海平鬧意氣的事;又談到當時那兩個使丁劍鳴吃過虧的蒙面客。他們還猜測這次事,可能是和鐘海平有關,也可能是和那兩個蒙面客有關,但想想又不像,那兩個蒙面客雖然武功深湛,但似乎還不會有空拳勝丁劍鳴的本領。

  不說江湖上議論紛紛,只是婁無畏聽了,可立刻心裡震驚。從這些消息看來,那遼東口音的怪老頭子,不是獨孤一行老英雄還有誰?他深知獨孤老英雄的六十四手大擒拿手法,已到出神入化之境,有兵器和沒兵器,原就相差極微,他自己在獨孤一行門下學技時,和師父過招,就常常給師父以空手入白刃的擒拿手法,奪去了手中的長劍。而且獨孤一行又說過要憑一雙肉掌,鬥鬥丁劍鳴丁門三絕的說話。

  這件事可急煞了婁無畏,兩個人都是師父,一個是把自己撫養成人的恩師;一個是志同道合的師父。他又深知兩人都是武功極其深湛的名手,如果真打起來,兩虎相鬥,必有一傷,不論傷了哪一個,對婁無畏都是痛心的事。別人可以當熱鬧看,可以開盤口,賭贏輸,他,婁無畏,可不能站在邊旁看熱鬧!他可不能不去給這兩位老人家拉關係,作調停。於是他也決定,馬上趕到熱河去,一定要找到這兩位師父。

  可是,緊接著這個消息,又來了另一個消息,令他不能趕到熱河,卻先要趕回高雞泊。

  原來婁無畏是奉了獨孤一行之命,秘密進行聯絡江湖上各個會社的。獨孤一行和關內會社不熟,當然不是出獨孤一行的名,而是由婁無畏自己去進行。因為婁無畏以前在「匕首會」裡好幾年,自己就是秘密會社中的一份子,又是闖出了「字型大小」的好漢,認識了不少三山五嶽的人物,他的「人面」自然很熟。這次他正在山東蒲台的海陽幫的「幫口」裡作客,要離開不能不先和主人交代交代。他不敢說是去熱河,(恐防洩漏消息,惹出其他枝節。)只說是有要事離開的。那時蒲台海陽幫的大舵主不在家,由副舵主當家,他和婁無畏交情很好。這位副舵主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可是卻很敬佩婁無畏,以前還互相幫過小忙。大家抹開年齡不計,平日都是稱老兄老弟的,這次聽說婁無畏要匆匆離開,他便堅持要婁無畏「賞個面子」,臨行前夕到他家裡喝兩杯。

  蒲台海陽幫的副舵主叫做余濟萬,據說他是綠林出身的,對他的底細婁無畏知道得不清楚,只是他的性情很爽直,婁無畏和他倒是談得很投機的。而且別看他只是一個小縣幫口的副舵主,武功倒是很有一點根底。

  那晚他和婁無畏灌下了好幾杯老酒,酒酣耳熱,天南地北,無所不談。忽然他放下杯問婁無畏道:「老弟,你年少英雄,江湖上到處都把你當做一個人物看待,這自是不消說了!但你看像我這樣一個『稀糟』(不濟事之意)老頭子,竟然還有人拉我去給他做事,拿什麼『前程遠大』的說話來勸我呢!他們看不起我一個小小的幫口,看不起我只做別人的『副手』,老弟,你說,做一個小幫口的副當家,可是什麼失面子的事?」

  婁無畏急忙答道:「哪有什麼失面子?我們在江湖之上,正正當當地往來,一不靠官,二不靠府,有什麼失面子?」

  余濟萬把酒杯一頓,哈哈笑道:「就是呀!老弟你的想法就和我一樣。他們竟拿功名利祿引誘我呢,說我是『老資格』,屈居副舵主太可惜,要我給別人抱大腿,跑龍套,還說是有遠大前程,真是太小看我了!」

  婁無畏忙問他是什麼人請他「出山」。余濟萬竟然答道:「什麼人?是我的舊當家叫人來要我重新和他們鬼混,說來也稀奇,我這個舊當家嘛,早已二十多年不知蹤跡了,現在竟然當什麼皇帝行宮的衛士,還要我幫他們到恩縣去辦事,說我在山東地頭熟,你道怪不怪?」

  婁無畏心中一動,恩縣不就是他的師父柳劍吟所住的地方(高雞泊在恩縣縣境)。而且從來不曾聽余濟萬說過他自己的底細,現在聽說他還有一個「老當家」,那就越發奇怪了。於是拿話來引他,問他的「老當家」要他到恩縣去辦什麼事。

  余濟萬又把酒杯重重地一頓道:「誰知道?他們不肯實說,只是說有一件大事要辦,大約是去找什麼人的晦氣。可又不肯明說,不相信人就不必來請人嘛!真是!」接著:他對婁無畏說出這件事情的經過!

  余濟萬道:「說起來你還年小,也許不知道,二十年前,在川西一帶,羅家五虎,鼎鼎有名!我就是羅家五虎手下的一個小夥計。可是我不知道我們的當家,武功雖好,卻不是什麼人物!他們起先在川西時,還像一點綠林好漢的模樣。後來在川西立不住足,逃到北方,給官兵一再圍剿,竟然慢慢變了,變得偷偷和官兵合作,各不相擾,有什麼好處,還分給『官家』一份,自此就專門搶劫行商,魚肉百姓。後來有一次聽說在山西榆次道上,碰見一個年輕女子,把他們打得大敗,羅三虎還喪了命。自此他們就散了夥。那次我沒有同去。他們散了夥,我也另外投奔了海陽幫。那次之後,羅家五虎缺一,變成了羅家四虎,從此也沒有了蹤跡。誰知他們卻去當了什麼皇宮衛士。我非常悔恨我年輕糊塗,跟他們鬼混。所以我實在不願再提前事,不過碰到你老弟,肝膽相照,我實說了,也不怕給你見笑。」

  其實談起羅家五虎的那次事情,余濟萬可還沒有婁無畏知道得多。他一不知道,羅家五虎是給柳劍吟和劉雲玉父女共同打敗的。當時江湖上只聽說羅三虎是給一個女子卸了胳膊的,就把那件事渲染成了神奇的傳說,只說是一個神秘女俠所幹的事了。二來他更不知道,這個女子就是婁無畏的師娘,當年萬勝門的女傑劉雲玉!三來他又不知道,婁無畏聽過他師父柳劍吟講過這段事,那是他臨出師門前夕,柳劍吟告訴給他,還叫他在外面打聽羅四虎的行蹤的。婁無畏聽了,心中一動,再用話引他時,卻沒有什麼新的消息了,關於羅家四虎托人邀他去恩縣的事,就是這麼多。說來說去,他就是罵「舊當家的」小看他。

  婁無畏見再探不出什麼關於羅家四虎的事,正待繞過話題。忽地余濟萬又大口大口地呷了好幾杯酒,醉態可掬地道:「他媽的!這年頭真怪,我碰到舊當家的來找,大舵主卻又碰到一個不知什麼地方來的老頭。吃了大虧,人家卻又要和他拉交情。」

  婁無畏道:「怪道大舵主前天一去,就沒有回來,敢情就是碰到那個老頭子?」

  余濟萬道:「誰說不是,就是因此他才匆匆趕到曆城總舵處去查問,看有誰知道那個老頭子的路道的。」當下他又把他大舵主前天碰到的事說出來。

  「那天我們的大舵主接到報告,說是有幾個生面的外路人,路道很是『邪門』,口音既不相同,裝束也是各式各樣。看來沒有什麼財物,但每人卻又藏有兵器,(行人有否帶珍貴財物和兵器,老江湖可以一眼看出。)他們到了蒲台,卻又不進城歇宿,偏偏在離城幾裡的破廟居住。這件事我們大舵主聽後,就叫來報信的人不要聲張。他知道這一定是有什麼來歷的人物。恰巧那天曆城總舵處有兩個兄弟在我們這裡,手底下也很了得,我們的大舵主便約了他們二人,晚上偷偷去探一探那個破廟,哪知他們一到就給人家耍個夠,而且憑他們三人的武功,雖然遠比不上老弟這流人物,但在江湖也總還對付得過去,卻偏偏給一個老頭子輕輕易易地就折服了。你說可是不是『邪』。

  「那天晚上沒有月亮,他們到時,已經是過了三更的時分,伏在瓦面上,聽得下面的鼾聲很大,竟就像扯風箱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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