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龍虎鬥京華 | 上頁 下頁


  列位看官,要知道信中說的是什麼事,且先待在下交待一下柳老拳師和丁家的歷史。柳老拳師柳劍吟的父親是山東太極丁的遠房親戚,雖說是遠房親戚,但居處相隔不遠,兩人脾性也頗相投,柳劍吟七八歲時,他的父親也曾請太極丁教他技擊,但偏偏柳劍吟小時生得非常瘦弱。太極丁說,太極門的功夫是「不打不教」的,要學在對敵時能夠實用的技擊,必定要和師父常常「過手」(即演習對打),給師父擲得頭崩額裂是常有的事,恐怕柳劍吟的身子受不了。因此只能教他一些太極拳的架式,作為強身之用,要待他身體強健後,才能教他太極門中虛實變化的應敵招術。

  柳劍吟這個孩子卻似乎特別和武學有緣,太極丁雖然不教他應敵的招術,他卻總是留連在太極丁的練武場邊,看他的門人子弟練習。這樣過了一年光景,柳劍吟的父親因為只是一個小自耕農,豐年時還能自給自足,恰巧那年碰著荒年,賦稅又重,謀生不易,他有一個朋友在鄒縣做生意,叫他去幫忙,他就帶柳劍吟過縣去了。

  光陰眨眼又是三四年,一天丁老拳師正同幾個門人弟子在家門前閒話,遙見門前數十丈外有兩隻大水牛不知怎的打起架來,有一隻牛鬥敗了急急向前奔跑,後面那只大水牛也急急地銜尾追來,正在此時,忽見一個孩子像箭一樣在路上飛跑,好像不曾留意到那兩隻水牛。忽地那前面的水牛已迎面沖來,堪堪就要碰上,太極丁急得「啊呀」一聲,立刻飛躍上前援救,那料還未到人、牛之前,已聽得撲地兩聲巨響,那兩隻大水牛已滾出路邊一丈開外。太極丁是武林名手,眼睛銳利,一眼便看出那孩子使的正是太極拳中「野馬分鬃」的手法,順著兩隻大水牛的衝勁,用左掌一帶前牛,右掌斜按後牛,兩隻牛已經發勁,給這孩子一帶一撥,便都倒地滾出路邊去了。這正是太極門中「四兩撥千斤」,「借力打力」的功夫。

  太極丁再定睛看這孩子,又「啊呀」一聲,這不是柳劍吟還是誰?當下就問他為什麼回來,怎的練得這一身好身手?原來在柳劍吟離開太極丁後,還是照常練習,而且默記太極門下演習的應敵招術,幾年來無師自通,卻領悟了不少太極拳的妙用。前幾天他的父親客死他鄉,他無依無靠,因此遵照父親遺囑,回來找丁老拳師。

  柳劍吟的話還未說完,忽然一條黑影,從太極丁頭上飛過,向他猛地撲來,竟然是一個比他還小的孩子,太極丁倒也奇怪,並不阻攔,卻反倒退兩步,拈須微笑。

  柳劍吟急地倒退兩步,那小孩子已經欺身直進,「雲龍三現」,一掌三式,向柳劍吟胸部打來,柳劍吟其時已將左手提至胸前,手心向內,用橫勁向上「棚」去,這正是太極拳的「攬雀尾」一式,給他用得非常純熟。那孩子身手也極為快捷,一擊不中,立刻便變招打來,仍是一派攻勢手法。柳劍吟展開數年領悟所得,和他周旋,感到非常吃力!

  那兩個小孩子對拆了三二十招的光景,丁老拳師才喝道:「好了!好了!鳴兒不要再鬧了。」那孩子一停下身形,立刻便拉著柳劍吟的手又跳又叫,樂得直笑道:「這回我可找到伴了!」

  太極丁當下把柳劍吟連聲誇讚,說他自己領悟得來的手法。居然能和自己的兒子打成平手,將來一定可以為太極門放一異彩;一面也暗暗為自己的兒子歡喜,覺得他的年紀比柳劍吟還小兩歲,雖然一直得著自己真傳,也不過同柳劍吟打個平手,但看他出手快捷,變招靈活,也真難為了他。眼見這兩個孩子,都是天資聰穎,和武學頗有宿緣,一個是自己的愛子,一個又將是自己的愛徒。武林名家最怕找不到「衣缽傳人」,現在自己卻有兩個質美好學的孩子做自己的傳人,這高興可還得了!

  從此丁老拳師遂正式收柳劍吟為徒,因他比自己的兒子丁劍鳴長兩歲,遂教自己的兒子喚他做師兄,不按入門前後為序。太極丁把一生所學,連自己名震武林的三絕技──太極拳、太極劍、金錢鏢都悉心地傳授了這一子一徒,柳劍吟幼年喪父,太極丁既是恩師,又是父執,師門恩重,心中自是感激得了不得。

  柳劍吟一直追隨了太極丁十幾年,太極丁也把他當成兒子一樣看待。在臨死前,太極丁將柳劍吟和丁劍鳴喚到床前吩咐道:「我們這一派太極拳從張三豐傳下,就以抑強扶弱為本志,當今滿族入據中原,滿州貴族百官,欺壓百姓,你們技成之後,可不許替滿州人做事。在江湖道上行走,也應記著除暴安良的武林明訓。對武林同道,不許逞強鬧事。劍鳴鋒芒太露,我放心不下,劍吟純樸得多,可得多多照顧你的師弟!」太極丁說完,把腿一伸就死去了。

  太極丁死後,他們兩師兄弟都是二十多歲的年青小夥子,自然受不了寂寞,便連袂在江湖道上行走。那時正當「太平天國」之後,自明末遺留下來以「反清複明」為志的許多秘密會社,正是盛行。在山東、河北一帶拳風尤盛,尤以梅花拳、金鐘罩等最為風行。嘉慶時,清政府唯恐拳民作亂,曾下令嚴禁,但民間私相傳授拳術,仍繼續不絕,而且在「太平天國」大風暴之後,禁令既松,民間更盛行習武。各家各派,都開堂口、招門徒,柳劍吟、丁劍鳴在江湖道上行走,自然免不了和他們發生關係。於是不久,便鬧出一件事來,使他們兩師兄弟不歡而散!

  原來太極丁死後,柳劍吟與丁劍鳴二人連袂在江湖道上行走,也很幹了一些俠義行為,不能細表。其時,山東、河北兩省的武館會社又以當時河北省會社保定為中心;柳丁二人武藝超卓,慢慢自然成為各派所推崇的人物,在保定城裡與形意拳的鐘海平,梅花拳的薑翼賢,萬勝門的管羽禎等同為各家各派的領導人物。

  最初清政府唯恐拳民作亂,曾下令嚴禁,犯者處死。其後覺得禁不勝禁,遂改變策略,轉而想利用拳民,籠絡拳民,或聘各拳家為「國術教練」,或官府紳士不惜「屈尊降貴」與武術界中人往來。(這種形勢發展至光緒年間,就成為滿清政府利用「義和拳」──亦即梅花拳為排外及政爭的工具,以消滅其「反清」的情緒。)拳民在中國近代史上,亦曾寫過一頁重要的歷史,即「義和團暴動」,外人則稱之為Boxing Rebellion,意即「拳亂」。清代拳民活動之有其歷史價值,於此可見。這是閒話,按下不表。

  當柳劍吟、丁劍鳴等在保定成為山東、河北兩省的領袖人物時,也正是滿清政府改變策略想利用拳民的時候。其時那些自明末遺留下來,以「反清複明」為志的秘密會社,已成半公開性質,但由於沒有堅強的組織,沒有明確的政綱,沒有廣泛的群眾基礎,因之亦不能成其為一種革命的運動,而還是停留在「黑社會」的階段。在滿清政府變壓制為籠絡,更確切的說是壓制與籠絡雙管齊下時,武林中人就出現了幾種不同的人物,一種是甘為滿清政府利用的;一種是「置身事外」,希望保持「清高」的;一種是還堅持原來主張,不與官府來往,反抗滿清的。賢愚不肖,各種各式人物都有,這也按下不表。

  柳劍吟、丁劍鳴二人承父師之訓,成為山東、河北兩省的武林領袖人物,自然不易為清政府所籠絡。但兩人的作風卻大有不同,丁劍鳴以太極派嫡傳子弟自居,平素又挾技自傲,不肯下人,和各派名家,相處得不大和睦,例如有一次和形意拳的鐘海平就因為各誇師門,較起技來,雖然不分勝負,就由柳劍吟勸止,但也不無小嫌了。而柳劍吟則處處「大智若愚、大勇若怯」,謹守著要武林團結的教訓,和各派名家相處,總是虛心學他人之長,而自己亦不吝傳授他人,因此很得武林中人愛戴。柳劍吟亦曾屢次規勸丁劍鳴,無奈「江山易改,品性難移」,縱許能斂跡一時,不久又是舊習複作。

  一天晚上,丁劍鳴照例在午夜之時起來練習太極行功。其時正是下弦月上,星河黯淡,月色微明。驀然聽得衣襟帶風之聲,拂耳而過,丁劍鳴是老江湖了,一聽便知有夜行人出沒,當即將身子一伏,側首往民房上看去,只見一條人影,疾如閃電地閃入暗處。

  丁劍鳴吃了一驚,心想怎的方交午夜,月色尚明,繁華未歇的時候就有夜行人經過,而且在這保定省會之區,夜行人公開出沒,非偷即盜,何況若是普通綠林好漢,自己在保定領袖群雄,他也沒有膽量未曾拜門,就敢做案。當下丁劍鳴一是好奇,二是覺得夜行人在他附近出沒未先打招呼,有損他的威望。當下立刻展開本門身法,龐大的身軀,竟像燕子掠空似的掠上民房屋簷,腳尖輕點屋面,飛身追蹤而上。丁劍鳴的輕功已到爐火純青的地步,真似蜻蜓點水,落地無聲,那消片刻工夫,已追到那人身後。

  事情也忒奇怪,那人的輕功,雖然迅疾,初看卻似沒有丁劍鳴功候,但追到他身後二三丈時,他竟好像背後長有眼睛,知道有人追蹤一樣,立刻又加快起來,饒是丁劍鳴用足功勁,也總是被他拋在幾丈之外。

  兩人風馳電掣似的追了一程,不覺已到保定郊外。只見那夜行人,躍進一座好像大戶人家的園林,將手一拍。丁劍鳴急地伏在一棵大樹枝柯交叉之處,從樹葉叢中伸頭一望,只見暗處又跳出一個夜行人,兩人交頭接耳了一會,就直向庭院中的一座小樓躍去。丁劍鳴是老江湖,心知一定是一個人先來「探道」(偵探),然後才等同伴來做案。當下即一長身,直掠出數丈之外,像棉絮一樣貼上近樓房的另一棵大樹。只聽得其中一個夜行人低聲說:「那雌兒就在三樓,我剛才吹進『五鼓返魂香』,想現在已被昏倒了。」

  丁劍鳴勃然大怒,他最痛恨江湖上下三門的採花淫賊,當下即從大樹上淩空掠起,像大鳥一樣地落在樓房的屋簷上,那兩人驀地一驚,急忙飄身下地,丁劍鳴也跟著落下地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