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龍鳳寶釵緣 | 上頁 下頁
一六六


  楚平原道:「她正是我的鄰居,她父親姓文,是我爹爹的好友。我們自小曾一同學過武功的。」「宇文」是個胡姓,故而楚平原省去一字,把她說成漢人的「文」姓,免得展元修夫婦起疑。他說了之後,心中頗為抱愧,原來這還是他有生以來的第一次說謊,他怕說出宇文虹霓的姓名來歷,展元修就未必肯救她了。

  王燕羽鬆了口氣,說道:「聽說那晚率領一班胡人與你為難的是個女子,我還只道就是她呢。」展元修笑道:「那有這樣巧事?辛天雄已把那一班人都趕下山去了,那女子料想也沒有這麼大膽,敢於單獨再上此山?」

  殊不知正是有這樣「巧事」,宇文虹霓因為索還被段克邪所奪去的寶劍,段克邪臨走時留下的話是叫她帶了那兩匹坐騎,到山寨去換取寶劍的。而辛天雄趕他們下山的時候,也曾說過,可以按照江湖規矩,准他們派出一人,依禮拜山。宇文虹霓報仇不成,寶劍又落在外人手中,無顏回國,想了又想,終於下了決心,再度上山。楚平原武功比她高強。她此次上山,孤掌難鳴,更是凶多吉少。這些她都想過了,她不是不怕,但因本國的風俗,最重視報仇,她自小就受到仇恨的教育,她是打算一死報仇,即使白白送了性命,也可對死去的父親有個交代。好過報仇不成,回國受人恥笑。

  她單獨上山之後,路途不熟,這天早上,在大霧中迷失了方向,走入了桃花谷,恰巧就碰著了春雨之後蒸發的瘴氣。

  宇文虹霓中了瘴氣之毒,仗著內功頗有根底,神智尚還清醒,但已是寸步難行。她孤身一人,呼天不應,叫地不靈,在深山窮谷之中遇難,自份必死。不料命不該絕,得褚葆齡與展伯承這兩個孩子救了出來,更料不到的是,剛剛脫了險難,又落在「敵人」手中,這兩個孩子的家人,正是楚平原的好友。她的生死,已是捏在楚平原的手心,但憑他一言而決。

  宇文虹霓雖說是下了決心,不顧性命,蓄意報仇,但求生乃是本能,在這生死關頭,總是禁不往心裏發慌,忽聽得楚平原非但沒有乘人之危,反而以德報怨,替她掩飾,讓他的朋友放心收容她。這一陣間,宇文虹霓不由得心情激盪,也不知是愧是悔,還是自傷,——自傷「命運」的安排,注定了她非復仇不可。她極力忍著眼淚,眼角卻已濕了。

  展伯承和褚葆齡這兩個孩子更是高興,展伯承拍手笑道:「原來是楚叔叔的好朋友,這可真是太巧了。楚叔叔,你拿甚麼謝我?」

  褚葆齡道:「楚大哥,你把你那晚使的刀法教我一路。你答不答應,否則我就不把這位姑娘交給你了。」她背著宇文虹霓,還悄悄的向楚平原扮了一個鬼臉,好似認定了宇文虹霓是他的情人一樣,弄得楚平原啼笑皆非,只好連連搖搖手說道:「別開玩笑,我氣力未長,你交給我,我也扶不動她。」原來褚葆齡已是裝模作樣的將宇文虹霓向他身前推來。

  王燕羽笑道:「交給我吧,別胡鬧了。待楚叔叔病好了,你們要學甚麼本領,他還會吝惜不教嗎?」當下,接過了宇文虹霓,將她扶進褚家。

  褚遂得知此事,出來親自給宇文虹霓把脈,說道:「若在她中毒之初,立即得我解藥,那就好得多了。」楚平原很是擔心,連忙問道:「可礙事麼?」褚遂道:「中毒的時間是長了一些,但也無大礙,不過要休息一兩天。」王燕羽笑道:「這不是正好嗎?給你請來了一位難得稀客。這位姑娘大約也是要去赴會的吧?那就索性多歇兩天,和楚兄弟也正好有個伴兒同去。」當下褚家騰出一間靜室,就在楚平原所住的斜對面。他們是有意如此安排,讓兩個養病的人住得近些,也好便於照顧。

  楚平原推說精神疲倦,在王燕羽他們忙著照料宇文虹霓的時候,他獨自回房休息。黃昏時分,王燕羽給他端了稀飯進來,笑道:「楚兄弟,你為甚麼整整一個下午,都不去探望你的文姑娘?」楚平原道:「我不會服侍病人,她一個女孩兒家,我也不方便陪她。既是幫不了忙,那只好讓大嫂多多費心了。」

  王燕羽看了楚平原一眼,如有所思,忽地笑道:「你不是和她自小相識的青梅竹馬之交麼?有甚麼不好意思到她房中陪她呢?」楚平原道:「雖是青梅竹馬之交,但我浪跡江湖,彼此已有多年未見過面了。」王燕羽道:「依我看來,你似是有意避免和她見面,你有點怕見她,是麼?我是你的大嫂,你有甚麼心事,不妨對我講講。」楚平原吃了一驚,心道:「大嫂是前綠林盟主王伯通的女兒,聽說她當年曾是她父親的好助手,果然名不虛傳,真個精明厲害。」連忙說道:「沒有,沒有!我真的沒有甚麼心事。」

  王燕羽笑了一笑,說道:「你沒有心事,那位文姑娘卻有心事!」楚平原不禁又是一驚,卻不得不問道:「大嫂知她有甚麼心事?」王燕羽道:「文姑娘服了解藥,早已醒過來了。她精神也恢復得很快,我剛才正和她談論家常呢。」楚平原又是吃驚,又是詫異:「難道虹霓肯把她要向我報仇之事告訴大嫂?」問道:「她告訴了大嫂一些甚麼?」王燕羽道:「她氣力還是衰弱,我不想她多說話,是她要我閒話家常,我把我的家事告訴了她。」

  楚平原吁了口氣,心道:「原來如此。虹霓想是一半好奇,一半放心不下,故而查問大嫂來歷。」王燕羽接著說道:「她聽了我爹爹臨終之際,始悟前非,與段大俠化敵為友的經過;又聽了我丈夫、你展大哥改邪歸正,違背母命,不肯糊裏糊塗為父報仇的故事。她聽著。聽著,眼角便有淚珠,她悄悄的拉過被角,揩了眼淚,她以為我沒留心在意,我都瞧在眼內了。因此,我知道她一定是有甚麼心事。你知道她的底細,她是不是也有甚麼仇人的?」

  楚平原支吾說道:「我自小離家,對她的家事也不十分清楚。也許她聽了大嫂所說的故事,很是感動,卻未必真的是身世相同。」王燕羽笑道:「我和她是初初相識,不好問她心事,你應該多關心她才是。」楚平原道:「是,但現在天已黑了。待她再好了一些,明天我就過去看她。」王燕羽笑道:「是啊,也好探探她的心事。」

  王燕羽走後,楚平原心思不定:「大嫂是絕頂聰明的人,莫非她已猜到虹霓是甚麼人了,有意和她說這些故事的?」又想:「虹霓聽了之後流淚,但願她真的是受了感動,從此不再把我當作仇人。」想至此處,楚平原幾乎忍不住就想過去看她,但看著天色已黑,終於還是沒去。心道:「管她對我如何,大丈夫光明磊落,只問事情當不當為,即使她仍把我當作仇人,我也不後悔這次救她。」

  春日多雨,三更時分,又淅淅瀝瀝下起來了。楚平原倚枕聽雨,心事如潮,睡不著覺。冷雨敲窗之中,忽聽得房門也有點輕輕響動,似是有人推開房門,悄悄的走進來了!

  楚平原吃了一驚,隨即心中雪亮,情知這偷偷摸進他房中的,一定是宇文虹霓。楚平原心裏想道:「奇怪,她半夜三更,來做甚麼?難道她還想刺殺我不成?」當下面向外朝,側身而臥,故意發出輕微的鼾聲。

  黑暗中只見有白光閃爍,來的果然是宇文虹霓,她的手中正拿著一把利劍,楚平原大為惱怒:「豈有此理,她果然是要來殺我!」

  楚平原正要一躍而起,奪她寶劍,忽聽得宇文虹霓輕輕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不能,不能這樣——」白光一閃即滅,想必是她已插劍歸鞘。楚平原鬆了口氣:「還好,總算她尚有點良心。」心念未已,黑影已是到了床前。

  外面正下著雨,房間裏雖然黑暗,黑影綽綽的也還隱約可見。宇文虹霓到了床前,伸手一摸,忽地又自言自語道:「睡著了被沒蓋上也不知道。夜冷風寒,他還是在病中的呢!」幽幽的又嘆了口氣,竟是情不自禁的給楚平原蓋上了被。

  楚平原伸了個懶腰,裝作驀然驚醒的樣子,坐了起來,說道:「是你麼,小霓子?多謝你了!」宇文虹霓羞得滿面通紅,黑暗中楚平原雖沒看見她的面色,也聽得她緊張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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