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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史若梅這才知道秦襄說的是文學而非武功。秦襄又道:「令尊風骨錚錚,敢言敢諫,為官時日不多,直聲已播於天下!令尊雖然手無捉雞之力,但說到一個『俠』字,也足以當之無愧呢!」史若梅聽到秦襄稱讚她的父親,又是高興,又是傷心,想到自己從來沒有見過父親的面,不禁目中蘊淚,神色黯然。

  尉遲北道:「別老是盡提舊事了,俗語說得好,長江後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換舊人。段兄弟,史姑娘焉知他日不是強爹勝祖?你快點拿酒來大家喝吧,一來與鐵兄弟敘舊,二來也該慶賀慶賀咱們新結交了兩位小友。」秦襄道:「酒席早已準備好了。」

  這時留在秦襄家中的尚有六人,即鐵摩勒、杜百英、段克邪、史若梅、聶隱娘和方辟符,加上秦襄和尉遲北,恰恰湊成一桌。

  六人之中,鐵摩勒是秦襄的老朋友,杜百英和秦襄以前雖未相識,但卻是彼此聞名,神交已久的,再加上鐵摩勒的關係,更是一見如故了,段克邪、史若梅由於他們父親的關係,和秦襄的淵源更深。聶隱娘的父親聶鋒是位名將,和秦襄有同僚之誼,談起來也彼此相熟。只有方辟符一人和秦襄拉不上什麼關係,他又是初初出道,在江湖上尚未闖出名頭,坐在這班不是名震江湖,就是當朝大將的人物中間,不無自慚形穢之感,幸而秦襄熱情好客卻也沒有冷落了他。

  酒過三巡,菜添兩道,酒意漸濃,豪興更高。但座中卻有一人,眉毛深鎖,寡言寡笑,神情憂鬱,比方辟符更為顯露。這個人是聶隱娘。秦襄笑道:「聶侄女,你擔的什麼心事?是不是怕你爹爹知道你幹的事情,要將你責怪?」尉遲北也哈哈笑道:「聶侄女,你真是膽大包天,竟敢女扮男裝,參加英雄大會,聽說你還和官軍動手了呢。好在沒人知道你是聶大將軍的千金小姐。你不用擔心,我們決不將這樁事情透露給你的爹爹就是。你開懷暢飲吧。」他們那裏知道聶隱娘是另有心事,故而抑鬱寡歡。

  聶隱娘瞿然一驚,自知失態,順著話題笑道:「我正是怕爹爹知道,多謝兩位叔叔替我遮瞞了。只是小侄量淺,不敢奉陪兩位叔叔。」尉遲北道:「我聽說你這幾年闖蕩江湖,早已掙來了女俠的聲名,人人都說你是巾幗鬚眉,卻怎的來到了叔叔家中,卻又忸忸怩怩,變作千金小姐了?也罷,我不強你大碗喝酒,這一小杯,總要喝了。」聶隱娘只好和秦襄尉遲北鐵摩勒三位長輩依次乾了一杯,酒入愁腸,心事更加重了。

  秦襄舉杯說道:「鐵兄弟,你我今日一別,後會無期,你我肝膽相交,請恕為兄的直言相勸。」鐵摩勒道:「摩勒正要請大哥贈言。」秦襄道:「人各有志,你不願在朝為官,我也不便相強。但在綠林廝混,也非了局。」

  鐵摩勒道:「多謝大哥金玉之言。但請大哥放心,小弟雖在綠林,決不至於損害國家。大哥,你雖是長在京都,想來也知道各地藩鎮專橫,藐視朝廷,欺壓百姓的種種事情?小弟雖不敢說是替天行道,卻也不忍百姓無辜受苦,若然世道不變,小侄是寧願在綠林終老此身了。」尉遲北將酒杯一頓,說道:「鐵兄弟說得不錯,我若不是因為世代為官,我也要做強盜了。秦大哥,依我看來,似鐵兄弟這般做個強盜頭子,可要比咱們做將軍痛快得多了!」

  秦襄實在拿他沒有辦法,而且秦襄也何嘗沒有牢騷,不過他忠君觀念,根深蒂固,又是大將軍身份,輕易不肯發洩而已。這時有了幾分酒意,不禁嘆口氣道:「尉遲賢弟,你說的也是事實。不過這種怪話,卻不宜出於你我之口。」尉遲北笑道:「既是事實,那就不能說是怪話了。鐵兄弟做強盜頭子,你也不應再責備他了!依我說,他做強盜頭子,對朝廷還有功勞呢。朝廷不敢討伐那些飛揚跋扈的節度使,鐵兄弟卻專與他們作對,這就正如俗話所說『惡人自有惡人磨』,你我正應該拍掌稱快啊!」鐵摩勒笑道:「尉遲二哥,你酒喝得多了,怪話少說,國事莫談,咱們只敘兄弟之情吧!」

  尉遲北道:「好,好,咱們只敘兄弟之情。嗯,說起來我倒想起了我那個比我更莽撞的兄弟來了——」鐵摩勒道:「不錯,我正想問你,南哥怎的今日不見?」尉遲北口中的「莽撞兄弟」,鐵摩勒說的「南哥」,即是尉遲北的弟弟尉遲南,尉遲北道:「他奉命到潞州監軍,尚未回京。喂,我向你打聽一個人。」鐵摩勒道:「誰?」尉遲北道:「有一位後起的少年英雄,名叫牟世傑的,想來你是認識的了?」

  鐵摩勒道:「豈只相識,而且很熟。你怎的會問起他來?」尉遲北道:「秦大哥剛才說我講的怪話,其實這些怪話是我拾別人的牙慧。這番議論,是牟世傑對我兄弟說的。我那兄弟對牟世傑佩服得緊呢!」鐵摩勒道:「我也曾聽牟世傑說過和南哥有過一段交情。」尉遲北道:「牟世傑這次也被列在『叛逆』名單之中,卻怎的不見他?他沒有到場嗎?」鐵摩勒道:「他昨晚出城去了。」尉遲北頓杯說道:「可惜,可惜!我兄弟盛讚他英雄了得,今日座中缺了此人,卻真是遺憾了。」

  鐵摩勒沉吟半晌,忽道:「二哥,你兩兄弟都是胸無城府。一副直性子的人,依我之見,牟世傑雖是英雄,你們卻不宜與他結交。」聶隱娘聽得他們提起了牟世傑,份外留神,鐵摩勒此言一出,她芳心更是忐忑不安,疑雲遍佈。

  尉遲北瞪眼問道:「為什麼?」鐵摩勒道:「牟世傑是新任的綠林盟主。」尉遲北「啊呀」一聲,吃了一驚,但隨即又道:「鐵兄弟,你也是強盜頭子啊!」鐵摩勒道:「他的做法卻與我有所不同,他並不是想終身做強盜頭子的。」尉遲北道:「那很好啊!」鐵摩勒笑道:「他不做強盜卻想做皇帝呢!想做皇帝也不打緊,不過,不過——」秦襄叫道:「啊呀,你們都喝醉了!」鐵摩勒一笑說道:「對,說過了不談國事的,我也不想胡發議論了。酒確是差不多了,我們還要趕路呢,秦大哥,我們就此告辭了吧!」

  尉遲北雖然肆無忌憚,口不擇言,但聽到了鐵摩勒那句「想做皇帝也不打緊」,也不禁嚇了一跳,不敢接口再說下去。

  鐵摩勒則另有一番打算,他雖然也有了幾分酒意,尚還清醒,一見秦襄著惱,立即想道:「我只要尉遲兄弟知道牟世傑為人,免得上他的當,也就是了。何必再對秦大哥多說?」原來鐵摩勒素重情義,雖然牟世傑與他已是分道揚鑣,等於割席絕交的了,但鐵摩勒還顧念著手足之情,總希望有朝一日,能勸得牟世傑回頭。因此,也就不想在秦襄面前,將牟世傑的底細和盤托出。

  尉遲北道:「鐵兄弟,我不和你談論綠林之事,也就是了。何必馬上就走?」鐵摩勒笑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咱們今日得小聚半日,已是意外機緣,我若再留此地,給人知道,只怕對你們也有不便。而且天色不早,我們也是應該上路的了。」秦襄嘆了口氣,說道:「鐵兄弟,你我心跡已明,路向雖是不同,彼此卻都是一般赤心為國,你今後不論如何,我也都可以放心得過了。好,你要走我也不便強留了。我有點小小的禮物,請你們受下。」

  鐵摩勒怔了一怔,說道:「秦大哥,你我不是一般世俗的交情,卻要送什麼禮物?」秦襄笑道:「我見你們沒備坐騎,想送你們每人一匹好馬,讓你們也好趕路。這樣的禮物,不算得是太俗吧?」鐵摩勒哈哈笑道:「這倒正合我們之用,我若推辭,那就反是俗人了。」

  秦襄生平無甚嗜好,唯好名馬,他馬廄之中,有大宛、康居、吐蕃,甚至遠自阿拉伯進口的各地良駒數十匹之多,當下挑了六匹,分送給鐵摩勒等六人。又把一技令箭交給鐵摩勒,說道:「西門是羽林軍把守,你交出我的令箭,可以省掉好多麻煩。」

  有了秦襄這枝令箭,果然毫無盤問,輕輕易易地就出了城門。鐵摩勒回頭西望,告別長安,想起這幾日來的遭遇:與牟世傑的分手,與長樂公主的重逢,殺了大仇人羊牧勞,以及和秦襄尉遲北的肝膽相照——這些事情,有傷心難過,也有痛快淋漓,每一件都令他忘懷不了。回想起來,不禁感慨萬分。

  杜百英笑道:「有秦襄所送的好馬,咱們在入黑之前,大約還可以走上百里。」聶隱娘忽道:「克邪,你我的坐騎看來差不多,我和你比一比騎術,看誰跑得快?」

  段克邪怔了一怔,立即明白她的意思,說道:「好,前面是座山崗,且看誰先到達。」馬鞭虛抽「啪」的一響,這兩匹坐騎都是久經訓練的駿馬,不待鞭子打到它們身上,已是放開四蹄,疾跑如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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