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龍鳳寶釵緣 | 上頁 下頁
八六


  兩人在馬背上肌膚相貼,段克邪只覺陣陣幽香,中人如醉,禁不住心神微蕩,暗自想道:「世間的事情真是料想不到,這史朝英與我風馬牛不相及,且又是邪派出身,竟會如此親近。史若梅與我一出世就是夫妻,今日卻竟然反目成仇!」隨又想道:「我性情魯莽,對若梅諸多誤會,處處得罪了她,也難怪她拋棄了我。唉,她已有了心上之人,今後恐怕也只能把她當作是從不相識的了。」史朝英在背後輕輕打了他一下,嚷道:「你又在想甚麼心事了?趕快握緊馬韁,這匹馬跑得太快,跳得太高,幾乎把我摔下來哩!」

  段克邪定了定神,小心駕御,但仍是禁不住想道:「若梅與我雖然不能同偕白首,但我心上只有一個她。這位史姑娘雖是對我好,我也只能辜負她的好意了。」從史朝英的叫聲他忽地又想到,在他中毒昏迷之際,史若梅向他奔來所發出的那一聲驚叫,又接連呼喚他的名字:「她若是心上早已沒有我的影子,卻又為何那樣?唉,要不是朝英點了我的穴道,立即帶我奔逃,我一定會和她說上幾句的。不過,這也不能怪朝英。她怎知若梅與我之間的關係,她那樣做全是為了救我的性命。」可憐段克邪兀自被蒙在鼓裏,信了史朝英一面之辭,他那裏知道史若梅當時已經追到他們身後,卻被史朝英用暗器打退了。

  靈山派門下來自藏邊,所乘的都是康居種駿馬,史朝英偷的這匹坐騎,更是良駒之中的良駒,跑得急時,當真就似騰雲駕霧一般。也幸虧這匹馬快得逾乎尋常,大路上雖然行人如鯽。但這匹馬旋風般在路上疾馳而過,行人只是覺得這匹馬快得出奇,卻很少人看得清楚馬背上是一男一女,因而也就沒有引起甚麼驚擾。

  段克邪一路思如潮湧,不知不覺已到了驪山腳下,過了驪山,再走二十多里,就可以進入京城了。這時剛是日頭過午,還得兩個時辰,才會天黑。史朝英笑道:「今晚咱們就可以在長安有名的酒樓吃晚飯了。我真是高興極了!」段克邪笑道:「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怎的這樣嘴饞,只是想著長安去吃好東西!」他那知道史朝英是為了擺脫史若梅而高興。

  段克邪將近長安,心中也很高興,正想和史朝英開幾句玩笑,忽聽得史朝英嚷道:「趕快撥轉馬頭,向回頭路跑!」聲音一片驚惶,段克邪吃了一驚,莫名其妙,這匹馬跑得太快,一時間還未能將它轉過方向,又已跑了十丈有多,段克邪這才看見,前頭有一排似是化子模樣的人,攔在路上。

  這排叫化子共是四人,段克邪認得當中一個背著大紅葫蘆的是瘋丐衛越,左邊第一個中年兒子是丐幫的新任幫主石青陽,站在右邊的那個老叫化則是徐長老。還有一個老叫化和衛越站在一起的,他卻不知道是誰。段克邪大喜叫道:「衛老前輩,我正是來找你們,想不到未入長安,在這裏就碰上了!」

  話猶未了,那匹坐騎已將到衛越面前,衛越忽地把口一張,一股酒浪噴了出來,那匹馬頗有靈性,連忙閉了眼睛,但那股熱辣辣的酒浪,噴著馬臉,卻也難受。那匹馬長嘶一聲,跳起,仆下,登時把史朝英摔下馬背。

  段克邪大吃一驚,身子立即離鞍飛出,向衛越跑去,叫道:「衛老前輩,請緩動手。我有消息告訴你!」衛越將段克邪一把拉住,慢條斯理的說道:「小段,別忙,我請你喝喝酒。」拔開葫蘆塞子,說道:「這是二十年的老汾酒,你聞一聞多香!就可惜我以前那個大葫蘆給精精兒打爛了,這個葫蘆質地差些,要不然酒味更好。」

  段克邪著急得很,說道:「酒等下再喝不遲——」這時石青陽和徐長老一前一後,已把史朝英攔在中間。史朝英面色蒼白,望著段克邪,但卻一聲不響。

  段克邪叫道:「且慢動手。衛老前輩,這消息十分重要,你聽我先說了好不好?」

  衛越伸個懶腰,咕嚕嚕又喝了一大口酒,緩緩說道:「甚麼消息啊,這樣重要?好吧,你就說吧!」

  段克邪道:「貴幫焦幫主的下落我已得知,他並沒有死,他被囚在奚族的一個地方,這個地方只有這位史姑娘知道。這位史姑娘以前雖然對不住貴幫,但這一回她卻是誠心誠意來與貴幫商量的。她願意放還你們的焦幫主,請你們先別與她為難吧。」

  衛越翻起一雙怪眼說道:「有甚麼可商量呢?」段克邪道:「她要和你商量甚麼,我也不知道。請你問她吧。衛老前輩,石幫主,貴幫焦幫主被囚的地方只有她知道,你們可不能動手呀!」他重複再說一次,因為石青陽這時已迫近史朝英,劍拔弩張,眼看就要動手了。

  衛越笑道:「小段,你還沒有見過我這位師侄呢,我先給你們引見引見。」指著那老叫化道:「這位是我的師侄焦固,這位是空空兒的師弟段克邪!」焦固笑道:「久仰了,我不在幫中的時候,敝幫得你幫忙不少,石師弟都對我說了。」

  段克邪呆了一呆,心裏念了幾聲「焦固」,驀地叫道:「啊呀,你就是焦幫主,你已經出來了!」

  焦固笑道:「不錯,焦固就是我,我就是焦固,多謝你搭救我的一番好意了。」段克邪目瞪口呆,這才知道史朝英剛才何以那樣驚惶,要他速速撥轉馬頭的原因。焦固已經脫險歸來,她和丐幫商談的本錢也就已經消失,今日相遇,那就等於是自投羅網了。

  焦固謝過了段克邪,驀地笑容收斂,面色一沉,喝道:「好個妖女,你欺引我的徒弟,害死了他,我這條老命,也幾乎斷送在你手上,今日仇人見面,陌路相逢,你還想逃麼?石師弟,速速代我將她擒下!我要開壇設祭,三刀六洞,將她宰了,為宇文垂雪恨!」

  原來史朝英交托心腹丫鬟,將焦固轉移地點,秘密囚禁之後,宇文垂還在史朝義那兒。宇文垂為人極是機靈,他猜想史朝英與段克邪匆匆逃跑,定然未曾將他的師父帶走。他就假情假義結納史朝英那個心腹丫鬟,在她面前表示失意,不時短嘆長嗟,引那丫鬟對他憐愛。宇文垂少年俊朗,舉止風流,又是丐幫幫主的身份,不消多久,那丫鬟已被他弄得神魂顛倒,矢誓愛他,到了這時,當然是甚麼秘密都可以對他說了。

  宇文垂探聽到了師父被囚的所在,又把解藥騙到手中,於是在一個晚上,悄悄進入那個囚人的石洞。將看守焦固的幾個史朝英的丫鬟殺了,把師父救了出來。他以一念之差,被史朝英勾引,串同陷害了師父,弄得身敗名裂,幫主做不成,反而被逐出丐幫,到頭來。史朝英又因他失了可資利用的價值,拋棄了他,他還有甚麼做人的趣味?因而在他天良發現,救出師父之後,他也就立即自盡了。丐幫耳目眾多,史朝英與段克邪一路同行,早有丐幫的弟子發覺,用飛鴿傳書,一站一站的傳下去。報給了已在長安的衛越知道。恰好這時焦固也已脫險到了長安,今日他們是有心在此相候的。宇文垂是焦固最心愛的弟子,弄得如此收場,他當然是恨極史朝英的了,他本待親自報仇,只囚他受毒太深,尚未復原,故此要他的師弟石青陽代他出手。至於衛越則因輩份太高,不屑與史朝英動手。

  就在段克邪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時候,那邊廂,石青陽已與史朝英交上了手。段克邪那把寶劍還在史朝英手中,她這時情急拼命,招招都是殺手,石青陽見她劍法精妙,又顧忌她用的乃是寶劍,最初二三十招,竟是絲毫也佔不了便宜。

  石青陽畢竟是丐幫第二代弟子中的第一高手,武功僅在他師叔衛越之下,而在他師兄焦固之上,論起真實本領,比史朝英實在不止勝過一籌,三十招之後,漸漸看出了史朝英劍法的來龍去脈,杖法一變,登時改守為攻。

  丐幫的「降龍杖法」乃是武學一絕,使到緊處,只見四面八方,都是青森森的一片杖影,史朝英只能仗劍護身,漸漸連劍法也有點施展不開了,段克邪一片茫然,不知顧措。激戰中,忽聽得史朝英「哎喲」一聲,「肩井穴」已給石青陽的竹杖點著,但史朝英晃了兩晃,居然未曾倒下。石青陽也不禁微微一凜:「原未這妖女還有閉穴的功夫,倒不能小視了。」當下改用重手法點穴,竹杖起處,勁風呼呼。威勢之猛,竟似比鋼杖鐵杖還要強勁!

  段克邪聽得史朝英那「哎喲」一聲,心頭也似被石青陽的竹杖戳了一記似的,情不自禁的便要跑出去諸石青陽住手,那知他心念方動,叫聲未曾出口,腳步也未邁開,便給瘋丐衛越一把拉住了。

  衛越似笑非笑的說道:「小段,你怎麼啦?我請你喝酒你都不喝!」段克邪心急如焚,說道:「衛老前輩,這位史姑娘,這位史姑娘——」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措辭,連說了兩句「這位史姑娘」,還未曾接得下去。衛越笑道:「這位史姑娘和你很有交情,是不是?」段克邪滿面通紅,但這時已顧不得害羞,只好來個默認。

  瘋丐衛越忽地正色說道:「段賢侄,你應該記得你父親是一代大俠,這妖女是史思明的女兒,史朝義的妹子,行事妖邪,你怎麼可以和她混在一起?她在丐幫中挑撥離間,引起丐幫的內訌,又害死了宇文垂,你說我們不該對付她麼?」段克邪被衛越一頓教訓,想想也確是史朝英不對,實在難以為她爭辯,瘋丐衛越忽地又笑道:「天下才貌雙全的姑娘多著呢,你喜歡那一個,我給你做媒。只要你看中的是武林中人,她們的師父總會給老叫化幾分薄面。」

  段克邪給他弄得啼笑皆非,面紅耳熱,勉強說了一句道:「衛老前輩,我並不是和這位姑娘有甚私情——」衛越哈哈大笑道:「既然沒有私情,那就更不用說了!坐下來,喝酒吧,最好你連看也不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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