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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她那裏知道,妙慧神尼的確是有這個意思。方辟符是她的至親侄兒,她當然希望他娶得一個好妻子,她的兩個徒弟,史若梅自幼許了給段克邪,聶隱娘則還沒有人家,這都是她知道的,聶隱娘比較老成練達,性情也更適合她的脾胃,因此她很想替她的侄兒撮合。不過,她也知道這種男女的終身大事,必須兩方合意才成,若然她以師父的身份出來做媒,以聶隱娘的性情,只恐她心中不快,認為是師父拿面子壓她。故此她信中並不明言,只托聶隱娘照料她的侄兒,用意就是讓他們兩人多有接近的機會,任其自然發展。

  聶隱娘生性豁達,她心上又早已有了一個牟世傑,看了這封信雖然稍微感到師父的客氣有點特別,卻並未體會師父的這層意思,當下笑道:「方師弟,你的武功兼兩家之長,我愧作師姐,日後還要請你多多指點呢。師父的話實在是應該顛倒過來說才對。」史若梅也笑道:「鐵摩勒是你的大師兄,你還怕沒人照料嗎?」

  方辟符面上微赤,說道:「鐵師兄的金雞嶺已被官軍攻破,我去找他實是不易,只好先來拜見兩位師姐了。」原來他卻是知道姑姑的心意的,他不先說明自己的身份,直到和聶隱娘比了一場才說,為的就是要試試聶隱娘的武藝是否配得上他。

  史若梅笑道:「方師兄,你倒很會說話。你是來拜見聶師姐的,怎麼拉上我呢?難道你有未卜先知之能,知道我今日也來拜見聶師姐嗎?何況我也不是你的師姐。」方辟符哈哈笑道:「那麼我就向你告一個罪吧,剛才我在酒樓上還未知道你是我的師妹,我的行徑也不夠莊重,惹你生氣了。」

  史若梅道:「方師兄,我現在有點明白了,我打贏的那一架,敢情是你在暗中幫忙我的?」方辟符笑道:「你一出手,我就知道你是我姑姑的徒弟了。後來你把那兩個傢伙打翻,跳下酒樓,我本該對你說明的,但我見你很是得意,所以不想掃你的興。」史若梅滿面通紅,聶隱娘聞知經過,卻忍俊不禁,笑了起來。

  方辟符道:「史師妹,你怎的和靈山派結了樑子?」史若梅道:「我正是莫名其妙。嗯,靈山派是甚麼東西,方師兄,聽你這麼說,你敢情是知道他們的來歷?」方辟符道:「我初走江湖,認得的人有限得很,那兩個傢伙的來歷我是毫無所知。不過,靈山派的名頭我卻是聽得師父說過的。你惹上他們,以後可得多加小心才好。」史若梅道:「怎麼,他們是惹不起的麼?我瞧,他們的武功縱然比我稍勝一籌,也不見得高到那裏去呀?」

  方辟符道:「那賊和尚的談話透露出他是靈山派的弟子,他的武功雖然平平常常,但他們靈山派的祖師靈鷲上人,卻是個極為難惹的人物。」歇了一歇,接著說道:「靈山派是西域紅教的一個支派,但教祖靈鷲上人卻是漢人,收的徒弟品流複雜,番漢各半,僧俗都有。據說靈鷲上人就是當年名震一時的大魔頭展龍飛的師兄,因為不得志於中原,故而遠走西域,削髮為僧,另開宗派的。」聶隱娘吃了一驚,說道:「展龍飛不就是展大娘的丈夫,展元修的父親嗎?」

  方辟符點點頭道:「不錯。當年各正派圍攻展龍飛,我的師父和我的姑姑都曾參與,還會合了瘋丐衛越,西嶽神龍皇甫嵩等人才將他打敗的。」聶隱娘道:「靈鷲上人是展龍飛的師兄,想來更為了得。這麼說來,這靈鷲上人可當真是個難惹的人物了。」但靈山派遠處西域,史若梅卻是中原武林中一個籍籍無名的小輩,一個初出道的女子,與靈山派風馬牛不相及,卻怎的會結起怨來?眾人都是猜想不透,暗暗納罕。

  聶隱娘道:「這等莫名其妙的事,要理會也理會不來,暫且不必管它吧。方師兄,你上那兒?」方辟符道:「我意欲前往長安參加秦襄的英雄大會,長長見識。聶師姐,你們是不是也準備去瞧瞧熱鬧?」聶隱娘知道她們剛才的談話,方辟符已是聽到的了,心想:「師父鄭重的囑託我照料他,若是不與他同去,這就顯得見外了。」當下便道:「不錯,我和史師妹正在商量前在長安的事,難得方師弟也有此意,咱們就一同走吧。」史若梅一心要往長安訪段克邪,她可有點不大願意與方辟符同行,但聶隱娘已經答應,況且方辟符份屬同門,她也就不便反對了。

  當下聶隱娘招待方辟符在她家住了一宵,第二日一早起來。聶史二女已易釵而弁,扮作軍官。聶隱娘覺得方辟符一身農家子弟的衣裳,和她們同行,不大像樣,便叫方辟符也扮作一個校尉模樣的隨從武官,並教了他一些當軍官所應注意的禮儀和習慣,方辟符笑道:「我一向跟隨師父,幫他做個磨鏡的小廝,想不到現在一步登天,做起官兒來了。但做官兒卻有這許多拘束。那是遠遠不及做磨鏡小廝的自由自在了。」史若梅這才明白,原來他這身鄉下少年的裝束,倒並非矯情打扮,而是因為他隨著師父磨鏡老人幹這一行職業的關係。

  聶隱娘把假充上京公幹的文書準備好,又發給方辟符一個腰牌,然後挑選了三匹駿馬,即日動身,趕往長安。

  一路同行,彼此免不了講一些江湖見聞,武林逸事,聶隱娘發覺方辟符雖是初出師門,但懂得的卻並不比她少。原來磨鏡老人帶徒弟與眾不同,他並不是閉門傳藝,而是要徒弟挑著磨鏡的擔子,跟著他穿州過縣跑的。(磨鏡是古代的一種職業,古代用的是銅鏡,每隔一些時候,便要將銅鏡磨光。)所以方辟符的江湖經驗實在不少。聶隱娘暗暗好笑:「師父叫我照料他,其實應該反過來叫他照料我才對。」她可沒想到師父此舉另有私心。

  他們馬快,不過七天,已到了興平,這是一個相當興旺的市鎮,從興平到長安,騎著馬只不過是兩天路程了。時近黃昏,一行三人便到興平鎮上,挑了一家最大的客店投宿。

  走到客店門前,史若梅忽地「咦」了一聲,說道:「那裏來的這兩匹好馬!」聶隱娘舉目一觀,只見門外空地的拴馬樁子,早已繫有十多匹客商的騾馬,其中有兩匹馬卓然不群,一匹通體火紅,一匹渾身雪白,一看就知是千金難買的駿馬。史若梅悄聲說道:「這是康居種名馬,從前牟世傑劫奪的那批御馬,就是這一種了。我曾騎過一匹,但卻也比不上這兩匹的神駿!」

  聶隱娘吃了一驚,心道:「難道是有大內高手在此?」她把自己的馬繫好,悄悄走近去看那兩匹名駒。原來御馬定有內府的烙印,與眾不同。只見那兩匹馬一點疤痕都沒有,更不用說老大一塊的烙印了。

  那兩匹馬甚通靈性,見有生人走近,而且不斷的打量它們,忽然都發了脾氣,嘶叫起來,振鬃揚蹄,便要踢聶隱娘。聶隱娘連忙避開。就在此時,只聽得一聲喝道:「你找死麼?膽敢逗你爺爺的坐騎!」

  只見客店門開,有個人伸出頭來,戟指而罵,生得好一副怪相,就似《西遊記》描繪的那個豬八戒一般,豬鼻朝天,額頭平塌,滿頭黃髮,用個金環束住,似是個西域頭陀,一看就令人憎厭。史若梅忍不住怒氣,回罵過去道:「豈有此理,看一看有甚麼打緊,你就出口傷人?」聶隱娘連忙將她按住,陪笑說道:「大師休怪,我從未曾見過如此神駿的龍駒,不覺多看了兩眼了。」

  那頭陀見聶史二人是軍官打扮,聶隱娘又誇讚了他的好馬,向他賠了禮,怒氣就消了幾分。但對史若梅卻仍有敵意,狠狠地盯了她兩眼。

  正在雙方想要發作而未曾發作的時候,又有一個人走出門口,將那頭陀拉著,笑道:「難得這兩位大人賞識咱們的坐騎,師兄,你應該高興才是。」暗暗向那頭陀打了一個眼色,那頭陀怔了一怔,忽地和顏悅色的抱拳說道:「洒家生來暴躁,剛才不知是兩位大人,多多得罪了,休怪,休怪。」

  那頭陀的同伴也是個西域人,但卻是俗家打扮,獅鼻虎口,比那頭陀英俊多了。可是他那時眼睛陰沉沉的,一看也就知道比那頭陀狡猾得多。他向聶史二人仔細打量了一番,便上來請教:「兩位大人高姓大名,上那兒公幹?」史若梅正要罵道:「關你甚麼事?」話未出口,聶隱娘已悄悄地拉了她一把,隨即捏了兩個假名字說了。那人說道:「哦,原來兩位大人也是上長安的,長安過幾日有個英雄大會,正好趕得上這趟熱鬧。」聶隱娘淡淡說道:「是嗎?對不住,咱們有公事在身,恕不多敘了。」那人碰了個軟釘子,訕訕走開。

  聶史方三人走進客店,只見那頭陀和掌櫃的又鬧起來,那掌櫃的打躬作揖說道:「實在對不起,上房已有人住了。大師,我給你準備這間房子也是向南的,比上房其實也差不了多少,你就將就住一晚吧。」那頭陀大喝道:「胡說,你為甚麼不把上房留給我?哼,有人住了?叫他搬出來,讓給我!」那掌櫃哭喪著臉道:「那位客人是先來的。」頭陀怒道:「管他先來後來,你敢不聽我的吩咐?」

  忽聽得一個清脆的少女聲音冷冷說道:「這樣蠻不講理的人可還真是少見!」眾人眼睛一亮,只見一個容光迫人的美貌女子已站在那頭陀的面前。

  那頭陀想不到上房的客人竟是如此美貌的少女,不覺呆了一呆,似是被她的容光所懾,脾氣也發不出來了。那少女哼了一聲道:「你憑甚麼要我搬出來讓給你?」

  那頭陀給罵得啞口無聲,倘若對方是個大漢,他那雙拳頭早就打過去了,但對方是個千嬌百媚的女子,他的拳頭雖然粗大,卻怎生打得下去?

  那獅鼻人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少女,忽地走上前去,向那頭陀嘰嘰咕咕他說了幾句,說的大約是西域方言,誰也不懂。那少女越發生氣,「哼」了一聲,冷冷說道:「你們鬼鬼祟祟的商量甚麼?要打架就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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