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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段克邪給她說得滿面通紅,惱也不是,辯也不是,唯有疊聲說道:「胡說,胡說!」史朝英道:「可惜我那時忘記送一面鏡子讓你瞧瞧。」段克邪道:「你管我什麼模樣?我就是看了他們一眼兩眼,這又與你有什麼相干?」史朝英笑道:「真想不到你這樣不懂禮貌,我是女的不是?」段克邪詫道:「你是女的又怎麼樣?」史朝英道:「你與我同在一起,卻失魂落魄的盯人家的大姑娘,這就是沒有禮貌,這就是看我不起,你懂不懂?我打你不過,只好拿那女的出氣。」

  史朝英一番歪理,倒把段克邪說得閉了嘴,心裏想道:「女孩兒真是莫名其妙!罷,罷,罷,我是怕了你的歪纏了。」那知他閉了嘴不說,史朝英卻又不肯放鬆了,走了幾步,又再問道:「那對兄妹是什麼人?你說和他們相識,何以他們卻一再的問你是誰?那女的還口口聲聲罵你是惡賊,恨不得取你性命似的?她開頭那樣目不轉睛的瞧著你,後來又那樣罵你,哼,一定是你做了很對不起她的事情!」

  段克邪怒氣已過,史朝英這麼一問,正觸著他心底的創傷。不禁暗自想道:「是啊,獨孤兄妹為什麼這樣恨我?在此之前,他們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誰,她們罵我恨我,那當然是因為若梅的緣故了。若梅將我罵作『惡賊』,他們也就跟著這麼罵。若梅啊若梅,我段克邪縱有千般不是,咱們畢竟也曾有過玉釵之盟,你又怎能這樣恨我?」

  史朝英得意笑道:「怎麼,給我說中了是不是?你做了什麼對不住人家的事情?」段克邪心中酸痛,那裏還有心情多說,何況史朝英也不是他願意向她傾吐心曲之人,當下默然不語,只是嘆了口氣,半晌說道:「我不知道,也許我曾經做過對不住別人的事情。隨便你怎樣想吧!」

  史朝英忽地又「噗嗤」一笑,說道:「你是不是很喜歡這位姑娘?」段克邪惱道:「你別多管閒事了,我告訴你,我甚麼人也不喜歡!」史朝英笑道:「當真如此?那就真是可惜呀可惜了!你一點也不懂得女孩兒的心事!」

  段克邪道:「你別再說怪話了,有什麼可惜不可惜的?」史朝英道:「這位姑娘口中罵你是惡賊,心中其實是喜歡你的。你知道麼?」段克邪心頭一震,不覺問道:「你越說越怪了,我和這位姑娘毫不相干。不過我卻非得駁一駁你不可,她這樣恨我,你又怎麼說她喜歡我呢?」史朝英笑道:「她若不是心上有一個你,她恨你做什麼?她越恨你就是說她越難忘你,這還不就是喜歡你麼?你一點也不懂,辜負了人家的情意,那豈不是可惜呀可惜?」

  段克邪不覺一片茫然,他一直以為史若梅恨他,早已心灰意冷,那知史朝英所說的卻與他心中所想的完全兩樣!不禁暗自思量:「女孩兒家的心事當真是如此麼?若梅她之所以恨我,難道就正是因為她忘不掉我?」史若梅的影子在他眼前隱現,往事又一幕幕的從他心頭翻過——

  史朝英那裏知道段克邪的心事,段克邪和她講的是獨孤瑩,心中想的是史若梅,史朝英卻以為段克邪當真是和獨孤瑩有過不尋常的友誼,見段克邪這樣一片茫然的神氣,看得出他正在回憶什麼,心中也不覺一陣陣難過。

  段克邪正自冥思默想,腳步也不知不覺的停下來了,史朝英忽地在他耳邊冷冷說道:「還有那位史姑娘呢?她又是什麼人?」

  段克邪呆了一呆,叫道:「你說什麼?」史朝英笑道:「我是問你那位史姑娘呀!」段克邪道:「什麼?你原來是已經知道了的麼?知道了我所說的『史姑娘』不是指你?」史朝英緩緩說道:「當然知道,你當我是傻丫頭嗎?你怎會看我的情份呢,這史姑娘當然是另有其人了!」段克邪又氣又惱,說道:「你既然知道,為什麼要攬到自己身上,自認是那位史姑娘?」史朝英笑道:「你要看那位史姑娘的情份,和那對兄妹攀親道故,我卻氣他們不過,所以故意作弄你們一下。怎麼,你又不高興了嗎?他們幾乎要了我的性命,難道我就不應該報復一下嗎?」

  段克邪暗暗生氣,卻又不能將他與史若梅的事情對史朝英說出來。史朝英道:「你究竟是喜歡那一個呢?是喜歡那位史姑娘還是喜歡那位妹妹?哼,我看你用情大不專一,怪不得人家惱你!」段克邪道:「你胡說八道!」史朝英道:「什麼胡說八道?你是說你用情很專一嗎?」段克邪叫道:「我說過什麼人我都不喜歡,你別再問長問短了,哼,哼,你再囉唆,我,我——」史朝英眉毛一揚,說道:「你怎麼呢?你又要打斷我的雙手是不是?」

  段克邪道:「我再也不理你了!」史朝英笑道:「誰稀罕你理我?你要走儘管走。不過,為你著想,你還是和我一道前往長安的好。一來,你可以有機會見著那對兄妹,二來,你太不懂女孩兒家的心事,有我在旁,也可以給你指點指點。」段克邪啼笑皆非,只好說道:「好,我不和你說了,快點趕路,從今之後,不許再提今日之事。」

  段克邪不許史朝英再提,但他的心裏卻一直是在想著這些事情,一會兒在想「若梅為什麼不與獨孤宇一起?」一會兒在想「若梅恨我,當真是為了不能忘懷我嗎?」一會兒又在想「獨孤兄妹是前往長安的,想必是參加秦襄的英雄會了?我的確可以很有機會再碰見他們。若梅現在雖然不與他們同走,但多半是約好了他們在長安相會。」這麼一想,他倒是急著要趕到長安了。不僅僅是為了要陪著史朝英去見丐幫首腦,而是為了要打聽史若梅的確實消息。

  史若梅也正是在前往長安的路上。段克邪在揣測著史若梅的心事,史若梅也在思念著他,揣測著他的心事。

  那日她悄悄離開了獨孤宇的家,只感天地茫茫,不知到何處去訪尋段克邪的下落。她想來想去,想到了聶隱娘,「隱娘姐姐比我有見識得多,我且先和她商量去,說不定她可以給我出個主意。」主意打定,遂孤身一人前往聶鋒的駐地去探聶隱娘。

  這一日經過一個小鎮,距離聶澤的駐地只不過大半日路程了,史若梅感到腹中饑餓,便走進一間臨河的酒樓,叫了幾個酒菜,暫歇片時。

  史若梅本來不大會喝酒,這時心中煩惱,要了一壺陳年花雕,借酒澆愁。她的出門經驗已比從前豐富得多,她是先摸了一摸袋裏帶有零錢,才放膽叫酒叫菜的。

  鄰座有個客人似乎注意到她這個動作,目光向她投射過來,史若梅一看,見是個穿著粗布衣裳的鄉下少年,呆頭呆腦的,看來似乎並非武林中人,也就不怎麼放在心上。那少年見她看過來,便即把目光移開了。

  史若梅想起從前投宿客店,用金豆付賬被人拒收的那段尷尬往事,心裏不自禁暗暗好笑,「當真是一次被蛇咬了,以後見了草繩都會心慌。自從那次事情過後,我習慣了每到要付錢的地方,便總要摸一摸袋子裏有沒有零錢,倒叫人笑話了。但這鄉下少年想來地不會是壞人吧。」

  她那次用金豆付賬,曾惹來了兩個強盜跟踪,也因此結識了獨孤宇。想起了這段往事,她先是好笑,後是感傷。段克邪的影子再一次的從她心頭泛起,她從獨孤宇又想到了段克邪了。

  段克邪在獨孤家中的花園和她見面的一幕在她腦中閃過,段克邪向她求恕的誠懇言辭猶似在她耳畔縈迴,段克邪失望離開的情景也再次在她的眼前出現,她暗暗嘆了口氣,心中悔恨交迸,自怨自責:「他對我這樣誠懇,我卻偏偏要把他氣走,唉,我這樣任性,真是大不應該了!段郎、段郎,你可知道我現在是多麼想求你饒恕麼?」

  她心頭感傷萬狀,不知不覺喝了五六杯酒,已自有了幾分酒意了。正在如醉如夢之際,忽地有兩個人走上酒樓,將樓板踏得震天價響,也將她驚「醒」了。

  這兩個客人不但吸引了史若梅的目光,其他客人也都對他們注目。原來一個是和尚,一個是道士。出家人上酒樓已是不大常見的事情,這一僧一道尤其特別,一坐下來就招來堂倌,要酒要肉,而且還鄭重吩咐,做的紅燒肉一定要上好的肥瘦參半的五花肉。

  史若梅暗暗罵了一聲:「討厭!酒肉和尚,準不會是好東西!」把目光移開,懶得再看他們。卻不料他們的談話,卻不由得史若梅不留心去聽。原來他們是用江湖上的切口交談,史若梅從前是不懂的,經過了聶隱娘、獨孤宇等人所教,現在已是能聽得懂七八成。她起初還不怎樣注意,忽聽得那和尚說道:「那姓史的丫頭,道兄要是見著了她,能夠認出她嗎?」

  史若梅吃了一驚,心裏想道:「他說的是誰?」只聽得那道人答道:「這丫頭小時候我是見過的,但女大十八變,要是現在見面,能不能認得她,這可就難說了。不過江湖上武功高強的女子沒有幾人,她更是樹大招風,總有一些線索可尋。」

  那和尚道:「她今年多大年紀?」那道士道:「大約是十七、八歲吧。小時候她長得很標緻,聽說現在是越發好看了!」那和尚哈哈大笑,說道:「我不在乎她好看不好看,我是出家人,也不想採她的花。只是你說她武功高強,這麼一點年紀,再強也強不到那裏去吧?」那道人道:「這倒不然,她是出於名師傳授,她的師父你沒見過也總聽過吧?那老婆子可是一等一的厲害腳色呢!所以咱們做事可還得當真謹慎一點才好呢。」

  那和尚怫然不悅,說道:「你總是畏首畏尾的,對一個小姑娘也怕得這麼厲害?她有一個厲害的師父又怎麼樣?難道咱們就惹不起了!」那道人笑道:「師兄不必生氣,我只是說要謹慎一些,並非就怕了她了。憑你靈山派的威風,就是她的師父出頭,也不見得就討得了便宜。不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夠不讓她師父知道,這豈不是更好。」那和尚喝了一大碗酒,說道:「這也說得是。咱們受人之托,只是要那丫頭,若能少惹麻煩,當然更好。」

  那和尚忽地放低了聲音,說道:「聽說這丫頭和家裏鬧翻,是為了一個姓段的小子,這是真的嗎?」那道人道:「一點不假,我就是擔心她和家裏鬧翻之後,不知是不是與這姓段的小子同在一起?」那和尚又是怫然不悅,說道:「你也未免擔心得太多了,你若是有所顧忌,你認出了人,我來動手。這姓段的小子要是不知好壞,我就先把他宰了。」那道人笑道:「師兄,你也忒小覷我了。那姓段的小子雖然比這姓史的丫頭更為了得,我也不至於就怕了他,我想這姓段的小子也不一定就跟著她,我不過是多提防一層而已。」

  那和尚問道:「為什麼?你不是說那丫頭是為了他和家裏鬧翻的嗎?那又怎會不同在一起?」那道人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姓段的小子聽說還另有意中人呢!」那和尚大笑道:「這麼說,這丫頭為了他拋掉榮華富貴,這可真是太冤枉了!哈,她那死鬼爹爹——」那道人忙道:「師兄,喝酒喝酒,她爹爹的名字,你可不能亂提,現在風聲正緊!」後面這兩句話說得如同耳語,但史若梅仍是聽得清清楚楚。

  史若梅越聽越是驚疑,這兩個人的說話好像句句都是說她,「姓史的丫頭」「姓段的小子」不是說她和段克邪還是誰?但在他們說話之中,卻又似乎有些兒不對,史若梅不禁疑雲大起。正是:

  撲朔迷離難識破,張冠李戴起風波。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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