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龍鳳寶釵緣 | 上頁 下頁
四三


  杜甫、李白是當時並駕齊名的詩聖詩仙,每篇一出,萬口爭誦,洛陽紙貴。但他們的親筆書法都很難得,這一首新詩,史若梅也未曾見過,不覺就唸起來道:「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看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燿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絳唇珠袖兩寂寞,晚有弟子傳芬芳。臨穎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揚揚。與余問答既有以,感時撫事增惋傷——」詩後附序,卻原來是杜甫在臨穎(地名,在今河南許昌縣南。)見公孫大娘的弟子李十二娘舞劍,因賦此詩相贈的。

  史若梅擊節讚賞,說道:「好詩,好詩!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劍術練到詩中這樣的境界,當真是令人難以想像!」同時又有點奇怪,問道:「這首詩是杜老寫給公孫大娘的女弟子李十二娘的,不知怎的會在獨孤姑娘這兒?」

  獨孤宇微微一笑,說道:「舍妹就是李十二娘的師妹,我們兄妹二人是不同師傅的。」史若梅吃了一驚。說道:「公孫大娘還在人間嗎?那不是將近百歲了?」獨孤瑩道:「家師大前年已去世了。我是她的關門弟子,李十二娘是大師姐,我的功夫其實是大師姐教的。大師姐最疼愛我,去年她路過此地,知道我喜歡杜甫的詩,就把杜甫這幅手跡送了給我。」

  獨孤宇也覺得奇怪,問道:「史兄如此愛好詩書,想必也是讀書種子?卻怎的進了綠林?」史若梅道:「小弟是讀過一點詩書,說不上是讀書種子。我追隨鐵寨主只是最近的事情,獨孤兄問我何以會淪落綠林,唉,這事情嘛,不說也罷。」史若梅本想捏造一個故事,但她不慣說謊,急切間捏造不來。獨孤宇卻以為她有難言之隱,不便再問,當下連忙說道:「史兄文武全才,端的令人佩服。如今亂世,英雄正出自綠林,怎說得上淪落二字?」心想:「原來他乃是新入行的綠林好漢,又是讀書人家出身的,怪不得他這麼缺乏江湖經驗,一點不像個強盜,卻像個文縐縐的書生。」

  說話之間,早有丫鬟將被褥拿來,獨孤瑩笑道:「別盡顧說話了,咱們先替史大哥料理箭傷吧。」便請史若梅在胡床躺下。獨孤宇道:「你們女孩子細心得多,敷藥裹傷之事,瑩妹,我可要偏勞你了。」獨孤瑩芳心一動,低下頭來,卻忽地又「噗噗」笑道:「哥哥,原來你還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粗心大意,那我也不必責怪你了。你瞧,你給人家裹傷,包紮得像個甚麼樣子?橫一道豎一道的,簡直把史大哥的臂膊紮得像個粽子了。」

  史若梅臉上一紅,說道:「這是我自己裹的。」獨孤瑩怪不好意思,尷尬笑道:「男人家多是不會料理自己的,史大哥,你躺下來,我替你敷藥。」史若梅的傷口附近,血液如膠,與衣裳粘在一起,獨孤瑩道:「史大哥,你有替換的衣裳嗎?」史若梅道:「在我的背囊裏,有兩件衣裳,是昨日新買的,不知合不合身。」獨孤宇笑道:「你不知道,史大哥可真闊氣哩,這兩件衣裳,是他用金豆換的。」將昨晚客店中的故事說了,聽得獨孤瑩格格嬌笑。

  獨孤瑩道:「史大哥,請你背轉身子,我替你把上衣除下來,哥哥,你端一碗溫水來。」她是想替史若梅洗淨傷口,然後敷藥,然後換衣。史若梅不禁又是臉上一紅,低聲說道:「不必這樣麻煩了,你有剪刀嗎?」獨孤瑩道:「要剪刀做甚麼?」史若梅道:「你給我將傷口附近的衣裳剪開,不是就可以洗抹、換藥了嗎?」獨孤瑩心道:「枉他是個綠林好漢,卻原來比女孩子還會臉紅。我不在乎,他反而要避起男女之嫌來了。」當下只好取來剪刀,依從史若梅的意思,替她洗淨了血汙,重新敷過金創藥。

  獨孤宇端來一個火籠,一大壺參茶,說道:「你流血很多,定會感到喉乾舌渴,這壺參茶,正好給你止渴。明兒你餓了再吃東西。」獨孤兄妹,殷勤照料,史若梅很覺過意不去,謝了又謝,說道:「麻煩了你們半天,你們也該歇息了。」獨孤宇道:「我住在對面,你半夜有事,儘管叫我,不必客氣。」史若梅道:「我知道啦,我現在已經好了許多了,想來不會有事。」

  史若梅待他們兄妹走後,心裏還真有點害怕獨孤宇半夜過來,她掙扎下床,把窗戶都關好了,然後放心換過衣裳,蒙頭睡覺。

  初時她心裏還有忐忑不安,但畢竟是太疲倦了,不久就沉沉熟睡,也不知睡了多少時候,忽被敲門之聲驚醒,史若梅嚇了一跳,連忙說道:「我沒事,獨孤兄請回去睡覺吧。」門外那人「噗嗤」一笑,說道:「是我,早已天亮了,我給你端早點來啦。」卻原來是獨孤瑩。

  史若梅打開房門。獨孤瑩笑道:「你怎麼連窗子都關得密不透風,不氣悶麼?」趕忙給她將窗戶打開,讓陽光和空氣透進來。史若梅道:「我小時候怕鬼,習慣了關好窗戶才睡的,你別見笑。」她這一解釋,獨孤瑩本來是不想笑的,也不覺笑了起來,說道:「我只當女孩子才怕鬼,卻原來你們綠林好漢也怕鬼的。好啦,現在已是白日青天,不用怕鬼啦。快吃早點吧。」

  獨孤瑩將攜來的食物擺在桌上,那是四樣精美的小菜和一大碗稀飯,史若梅吃得津津有味,獨孤瑩說道:「這都是我親手做的,我還擔心你咽不下去呢。」史若梅笑道:「獨孤小姐真是多才多藝,能文能武又會做菜,不知將來誰有這個福氣——」獨孤瑩面上一紅,嗔道:「史大哥,你說甚麼?」史若梅這才猛地想起自己是男子身份,急忙把後半句「娶得你作妻子」縮了回去,尷尬說道:「你年紀大約和我也差不多,你是樣樣皆能,我卻是甚麼都不懂,說實在的,我真是好生羨慕你呢!」她說者無心,獨孤瑩聽者有意,臉上更紅得似塗了一層厚厚的胭脂。

  史若梅心道:「糟糕,我又說錯了話。假扮男人,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連忙低下頭去「呼呼虜虜」的吃粥,掩飾自己的窘態。半晌抬起頭來,見獨孤瑩的一雙妙目正在向自己射來,並無惱怒的神態,史若梅這才放了心。獨孤瑩忽地微笑說道:「史大哥,你太客氣了,你才真的是文武全才呢。」

  史若梅趁機會移轉話題,說道:「我以前只知道李白喜歡結交俠士,懂得劍術;如今看了杜甫送給令師姐的這首詩,卻原來他老人家也是一位行家。」獨孤瑩笑道:「你怎麼知道他是行家?」史若梅笑道:「要不然他怎能形容得這樣維妙維肖?」獨孤瑩道:「據我所知,杜甫並不懂得劍術,但他懂得欣賞,那倒是真的。」史若梅道:「懂得欣賞,那也就是行家了。」

  獨孤瑩忽道:「史大哥,你和段克邪熟不熟識?」史若梅心頭一跳,不覺也是臉泛紅暈,說道:「不是很熟,你問這個做甚麼?」獨孤瑩道:「你剛才說起李白歡喜結交俠士,我想了起來,李白和段珪璋段大俠就有一段不尋常的交情,想來你也是早已知道的了。可惜段大俠去世大早,咱們後生晚輩,沒來得及見他,不知這位曾經被李白讚美過的劍客,劍術到底是怎麼樣的了不起?」接著又道:「聽說段克邪的劍術比他的父親還要好,你見過嗎?」史若梅聽得人家稱讚段克邪,心裏暗暗高興,但卻裝出一副冷淡的神氣說道:「大約是吧,我沒有見過。」

  獨孤瑩暗暗納罕,心想:「如此看來,他和段克邪的交情大約也真是普普通通的了。這也奇怪,俗語說惺惺相惜,他和段克邪同在一個山寨,卻怎的不多找機會親近親近。」想至此處,只見斜對面她哥哥的房門已經打開。

  獨孤宇走了進來,笑道:「妹妹,原來你早已來了。」獨孤瑩道:「誰像你這樣懶,日上三竿,猶未起床。對客人也未免太疏忽了。」獨孤宇笑道:「我有你這樣一位好妹子,還用得著我操心嗎?」獨孤瑩聽出她哥哥笑中含有深意,不覺又是芳心蕩漾。

  獨孤宇道:「史大哥覺得好了點嗎?」史若梅笑道:「好得多了,你瞧,我吃了這麼多東西。」獨孤宇道:「好,這支箭可以放出來了。妹妹,你心靈手巧,替史大哥拔箭,還要偏勞你呢。」獨孤瑩知道哥哥是有心讓她和這位「史大哥」多多親近,卻也不好推辭,當下微笑說道:「哥哥,你真會享福,樣樣都要我管。好吧,你也總得做點事情,請你把需用的藥品拿來吧。」獨孤宇道:「我早已準備妥當了。」

  史若梅很覺過意不去,說道:「獨孤姑娘,我給你帶來了許多麻煩了。」獨孤瑩嫣然一笑,說道:「史大哥,我是和哥哥說笑的,你別認真。你是我哥哥的好朋友,你受了傷,我應該服侍你的。」獨孤宇笑道:「妹妹,我看你還應該感激我呢!」獨孤瑩嗔道:「感激甚麼?你別亂說。」獨孤宇道:「感激我將史大哥請來啦。你跟你師姐學了劍術,總恨沒人切磋,史大哥正是一位劍術高手,以後你可以多多請他指教了。」獨孤瑩很怕哥哥和她再開玩笑,說得太過露骨,如今聽獨孤宇這麼一說,倒是光明正大,替她找到了接近史若梅的藉口,便連忙點頭說道:「對啦,我正有這個心意,但盼史大哥早日痊癒。」

  史若梅道:「你是公孫大娘的高足,我得拜你為師才成,你怎麼和我這樣客氣。」獨孤宇道:「你們兩人都別客氣,史大哥傷好之後,你們相互切磋,讓我也好觀摩觀摩。」史若梅雖然不大懂得人情世故,卻也是個心眼玲瓏的人,心裏暗暗好笑:「看來這位獨孤姑娘對我很有點意思,她的哥哥也願玉成其事。只可惜我無福消受。」史若梅一直擔心給他們兄妹看破行藏,這時心上的一塊石頭才放了下來。又是好笑,又是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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