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龍鳳寶釵緣 | 上頁 下頁 |
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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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自恨身非男子漢 可憐辜負美人恩 這蒙面漢子不是別人,正是不久之前才和史若梅分手的那個書生——獨孤宇。獨孤宇道:「我也不知,原來史兄乃是金雞嶺的好漢,真是失敬了。」史若梅用新近學識的黑道術語問道:「兄台是那條線上的朋友?」獨孤宇哈哈笑道:「我不是綠林人物,但生平最喜結交英雄豪傑。金雞嶺鐵摩勒大俠的聲名,誰個不知,那個不曉?小弟只恨無緣拜謁,至今耿耿於心。聽說這兩天官軍大舉攻山,不知鐵寨主可脫險了麼?」 史若梅將錯就錯,便認作是「金雞嶺的好漢」,說道:「鐵寨主早已脫險了,小弟本事低微,跟不上寨主,掉了隊。」獨孤宇道:「史兄不必擔憂,若蒙不棄,請容小弟稍盡地主之誼,請史兄到寒舍暫避一時。」史若梅道:「兄台盛意可感,但只怕連累了你。」獨孤宇道:「史兄,先前彼此不知身份,猶有可說。如今倘再推辭,那就是看不起小弟了。」 史若梅心意躊躇,一時難決,心裏想道:「此人看來似是個俠義之士,但我一個單身女子,卻怎好到一個陌生的男子家裏去住?」當下訥訥說道:「我看,我受的這點傷還不打緊,——」那知就在說話之時,牽動創口,鮮血又湧出來。 獨孤宇翻身下馬,說道:「我身上有金創藥,史兄,你先料理了傷口再說。」走過來要扶史若梅下馬。 史若梅一驚,忍著疼痛,先跳下馬,險險跌倒,獨孤宇伸手去扶,她又連忙一閃閃開,說道:「不打緊,不打緊。請將金創藥給我,我自己會敷。」獨孤宇心中納悶,暗自想道:「這人怎的一點也沒有綠林好漢的氣概,客氣得也未免太過份了。」 史若梅中箭已將近半個時辰,最初流出來的血液已與衣裳膠結一起,史若梅咬緊牙根,撕破衣裳,正想拔箭,獨孤宇忙道:「史兄,使不得!須得洗淨傷口,先敷上藥,包紮妥當,最少過了一個晚上,待血止了,才可以將箭拔出來。現在拔箭會流血不止,而且還怕血液中毒,只憑這點金創藥是濟不了事的。小弟家內諸藥齊備,明天再放箭不遲。」 史若梅道:「多謝兄台指教。」將金創藥敷上,她從無經驗,手指顫抖,敷藥之時,觸動骨頭,痛得她冷汗如雨,幾乎叫出聲來。獨孤宇更覺奇怪,心想:「他幹的是刀頭舔血的生涯,怎的連治箭傷的一些常識也不知道,我已經說過一次了,他還想拔箭,現在看來,他簡直是連怎樣敷藥也不懂。綠林好漢,竟似個初出道的雛兒,真是一件奇事。」他見史若梅痛苦的情形,心中不忍,又想過去幫她敷藥裹傷。 史若梅正在低頭敷藥,不留意獨孤宇已到了她的身邊,獨孤宇見她搖搖晃晃,很是痛苦,也未及說明來意,便伸出手去扶她。史若梅忽地感覺到有一隻手觸及她的身體,猛吃一驚,幾乎是出於女性防禦的本能,立即一掌推出,叫道:「你幹甚麼?」那一小包金創藥也跌落地上。 獨孤宇怔了一怔,道:「史兄,我是來幫你敷藥的,你怎麼啦?」史若梅這時已經看清楚了是獨孤宇,當然也已明白了他的來意,不由得滿面通紅,勉強笑道:「我已經敷好藥了,多謝你啦。」獨孤宇道:「我幫你包紮傷口。」史若梅連忙搖手道:「不用不用,我自己會。」獨孤宇心想:「這人的脾氣真是古怪已極,簡直比一個大姑娘還害羞。」史若梅將受傷的左臂擱在肩膊上,撕下了一幅衣裳,自己就包紮起來,她又不懂得包紮,橫一道直一道,包裹得十分難看。獨孤宇大皺眉頭,幾次忍不住要過去幫她,但史若梅冷淡戒備的神氣卻把他止住了。 唐代並不怎樣講究禮教,對男女之防也遠不如後世的重視,只因史若梅是節度使小姐出身,她的母親(兼奶媽)又是名門閨秀,所以她和一般女子不同,對陌生男子,絕不敢過份親熱。正因為她與一般女子不同,是以獨孤宇也未懷疑到她是女子,(因為一般女子,尤其是江湖女子,在受傷的時候,是絕不會拒絕男子的幫助的。)他只道這是史若梅的一種怪脾氣,心裏雖不怎樣高興,卻也不便說她。 史若梅裹好傷口,又歇了一會,氣力也恢復了一些,勉強跨上馬背,獨孤宇道:「史兄,你這箭傷須得好好調養,請不必客氣了,就到寒舍宿住幾天吧。」這是他的第三次邀請了,史若梅猶在躊躇,獨孤宇道:「這一路上都有官軍,算你有緊要的事待辦,也是不方便在路上行走的了,你單身一人,又受了傷,莫說官軍,任何人見了都會起疑。」史若梅聽他說得有理,且又是盛情難卻,心想:「事已如此,我只好隨遇而安。這人看來是個俠義之士,大約不會對我不利。」當下便道:「獨孤兄盛意相邀,我只好厚著臉皮,打攪你了。只怕連累了你。」 獨孤宇道:「史兄不用擔心,小弟僻處山鄉,外人不會注意的。只是小弟倒有點擔心,——」史若梅道:「你擔心甚麼?」獨孤宇道:「史兄受傷之後,只怕騎馬吃力,不如你我合乘一騎如何?」史若梅心中一凜,暗自思量:「莫非他已看出我是個女子,心懷壞意。」但看獨孤宇神色坦然,說話誠懇,卻又不似。 史若梅沉吟片刻,委婉說道:「小弟手臂受傷,騎馬尚無大礙,獨孤兄不必為小弟擔心。」她儘管說得委婉,神色總是不大自然,獨孤宇心道:「倘若不是為了你是金雞嶺的好漢,我才不高興管你的閒事,為你操心呢。」 獨孤宇恐怕遇著官軍,挑了一條靠著山邊的羊腸小徑行走,道路崎嶇,騎在馬背上也頗受顛簸之苦,史若梅咬牙忍受,幸好獨孤宇的家離出事地點不過四十多里,走了兩個多時辰,便已到達。 獨孤宇的家正在林屋山白鷗峰下,門前是一片荷塘,兩岸幾行垂柳,紅牆綠瓦在中,恍如人在畫圖。史若梅讚道:「好一處所在,無殊世外桃源。」獨孤宇笑道:「史兄不像是個綠林豪傑,倒像詩人騷客了。難得客人歡喜,我這個做主人的更是高興,定要請你多住幾天。」 說話之間,只見一個少女飛跑出來;遠遠的就高聲叫道:「哥哥,你回來啦!」驀然看見史若梅臂上帶箭,和哥哥一起,不覺一怔,獨孤宇笑道:「我邀請了一位好朋友來呢。」當下給兩人介紹道:「這位是史正道(史若梅捏造的假名)史大哥,這是舍妹獨孤瑩。史大哥當真是請也請不到的稀客。瑩妹,你可要代我好好招呼。」 獨孤瑩道:「哎呀,史大哥,你是怎麼受了傷了?」獨孤宇道:「妹妹,好教你喜歡——」獨孤瑩插嘴道:「咦,人家受了傷,你喜歡甚麼?」獨孤宇道:「我不是說這個,我是給你說史大哥的來歷,你別纏夾不清。瑩妹,你不是說,當今豪傑,你最佩服三個人麼?」 獨孤瑩道:「不錯,一個是鐵摩勒,一個是牟世傑,一個是段克邪。」獨狐宇道:「這位史大哥和他們三人都是朋友,他是金雞嶺的好漢。」要知牟段二人與鐵摩勒的關係,武林中很多人知道,因此史若梅雖然沒有說過她認識牟段二人,獨孤宇已是想「當然耳」的為她吹噓了。史若梅笑道:「我只是金雞嶺一個無名小卒,那配得上是他們三人的朋友?」獨孤宇道:「史兄,你別太自謙啦。你的劍法足可以與當世名家比拼,決不會是無名小卒。」 獨孤瑩道:「哦,我明白了,聽說前幾天官軍正圖攻金雞嶺,你是受了官軍的箭傷。」獨孤宇道:「他是剛剛受的箭傷。」當下將剛才遇見羽林軍的事說了。獨孤瑩道:「哥哥,你也是的,人家受了傷,你卻只是顧著說話,快點進去給史大哥料理吧。」 史若梅疲倦不堪,兩條腿都已麻木不靈,好像不屬於自己的了。獨孤宇在前引路,他的家建築在山崗上,要走上一道斜坡,獨孤瑩一直在留神史若梅,見她皺著眉頭下馬,一跛一拐的走一步歇一下,禁不住就過來扶她,又禁不住埋怨哥哥道:「你只知道吩咐我招呼客人,你自己就不懂得招呼。」 史若梅雖然怨恨段克邪,但不知怎的,對於稱讚段克邪的人,卻是不自覺的生出一重好感,何況獨孤瑩又是個女子,史若梅竟然忘記了自己現在是「男子」身份,對獨孤瑩毫無避忌,不但任由她用手攙扶,而且由於太疲倦的緣故,不自覺的就靠在她的身上。獨孤瑩感到她的體溫,感到她呼出來的氣息溼潤著自己的頭髮,也禁不住芳心跳動,但她是個爽朗的姑娘,竭力裝出神色自如,毫不在乎的仍然扶著史若梅踏入她的家門。 獨孤宇起初擔心妹妹會碰史若梅的釘子,後來見她們如此形狀,頗覺意外,心中想道:「我只道他是天生的害羞脾氣,誰知他卻任由妹妹攙扶。真是個怪脾氣,我是個男子,他倒不肯讓我碰他一下,換了個女的,他卻反而無所謂了。哼,要不是我早就在昨晚看出他行事坦率,我還真會當他是個好色之徒。」 獨孤瑩聽得史若梅微微喘息,心中好生憐惜,說道:「史大哥,你真是個硬漢子,受了箭傷,居然還能夠騎馬跑這麼一大段山路。哥哥,咱們先替史大哥料理箭傷,就讓他在你的房中安歇好不好?好有個照料。」史若梅嚇了一跳,連忙說道:「不敢麻煩獨孤兄。小弟有個怪脾氣。不慣與人同房,喜歡一個人清清淨淨的住。」獨孤瑩心想:「這個人倒是坦率得可喜,向來做客人的都是聽從主人的安排,他卻指定要主人給他清淨的住所,口氣之間,還似乎不願意主人去打擾他似的。」當下笑道:「我有一間書房,倒還整潔,就不知合不合史大哥的心意。」當下就扶史若梅走進她的書房。 這書房端的佈置得十分雅致,靠牆一個書櫥,壁上遍掛字畫,靠窗一張書桌,桌上供有瓶花,還有一爐未盡的餘香,書櫥對面有張胡床,沒有被褥,只有涼枕,想是供獨孤瑩疲倦時躺著看書的。獨孤瑩笑道:「史大哥倘若不嫌這間房子不好,等下我就把被褥拿來。」 史若梅精神一振,說道:「好,好得很!想不到姑娘還是個才女,房裏這麼多書。這幅字書法真是蒼勁之極,咦,這原來是杜甫寫的新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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