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龍鳳寶釵緣 | 上頁 下頁


  薛嵩又打斷她的話道:「我固然對不住史逸如,但我收留了他的妻女,現在又替他的女兒找到了一門好親事,比段家勝過百倍千倍,史逸如在九泉之下,只怕還要感激我呢!」

  薛嵩還當真害怕妻子洩露秘密,所以在威嚇之後,又想以「理」服之,口氣和緩了許多。

  薛夫人道:「話不是這麼說,盧夫人屈身在咱們家裡當奶媽,直到她死,母女還未能相認。咱們倘若違背她的臨終重托,她死不瞑目。再說,當年除掉安祿山,也是全靠她的計謀,煽動嚴莊,唆使安祿山父子自相殘殺的。你今日得以做到節度使,她也有一份功勞。段珪璋和盧夫人對咱家都有大恩,今日正是你報恩的時候,依我說,不如將田家這頭婚事退了吧!」

  薛嵩面上一陣紅一陣青,咬牙說道:「你只知道報恩,你可知道若不是將紅線嫁到田家,我的性命難保!」

  薛夫人吃了一驚,道:「這不至於吧,田將軍是你的好朋友,難道會因為你退親而殺了你嗎?你也不是一個手無寸鐵的人!」

  薛嵩道:「你一個婦道人家,怎知軍國大事。田承嗣想併吞咱們的潞州,那是已非一日的了。他近年患了熱毒風,一到夏天,就發作得特別厲害──」

  薛夫人詫道:「田承嗣患了熱毒風,這也居然和甚麼軍國大事有關麼?」

  薛嵩道:「唉,夫人,你有所不知,正因為他患的熱毒風,到了夏天,就發作得特別厲害,所以他就有意併吞咱們的潞州。有人告訴我,他曾對人言道,說是嫌魏州太熱,有意移鎮山東納涼。山東可正是咱們潞州節度府的轄地啊。」

  薛夫人道:「這分明只是一個藉口。」

  薛嵩道:「不錯,但他既然有此心意,沒有這個藉口也會有第二個藉口。我已探聽得清楚,他近年招募了勇士三千人,號為『外宅男』,就是想用來對付咱們的呀!」

  薛夫人道:「哦,所以你想巴結他,把女兒送給他做媳婦,免得他興兵打你。但倘若他果是有心吞併潞州,結了親家,他就不會打麼?」

  薛嵩苦笑道:「結了親家,他總不大好意思吧?而且咱們一向把紅線當作女兒對待,她嫁到田家去,心裡也總還是向著咱們,她並不是一個尋常的女子,──」

  薛夫人截斷他的話道:「我明白了,你是想要紅線作你在田家的坐探。怪不得你這麼怕我洩漏她的身世,怕她知道了你不是她的生身之父,就不會死心塌地的幫你了。」

  薛嵩道:「當然,我也不是全倚仗這個丫頭,另外我還要和滑州節度使令狐彰聯婚,由我出頭,促成三鎮的結盟互保。這樣彼此都有顧忌,就誰也不敢輕舉妄動了。只是令狐彰的女兒和咱們的兒子都還小,這婚事要緩一步,目下最緊要的還是快快把紅線嫁到田家去。」

  薛夫人歎口氣道:「你現在做了高官,有了厚祿,但成天勾心鬥角、提心吊膽的過日子,其實也沒有甚麼意思。依我說,你不如就告老歸田,田承嗣要吞併山東,就讓給他好了。這頭婚事,還是把它退了吧!」

  薛嵩怒道:「真是婦人之見,我好容易掙到個節度使,你卻要我拱手讓人。哼,哼!失了官位,還那來的富貴?」

  薛夫人道:「可是段珪璋的兒子將來問你要人,你怎麼發付?段珪璋到底是曾對你有過大恩的呀!而且,這事情總不能瞞了女兒一世,我不說,段珪璋的兒子來了,也會說的。她將來知道了,也會怪你的!」

  薛嵩板起了臉孔,透出了一股殺氣,大聲說道:「段家的小雜種敢來問我要人?他敢來我就把他殺了!」

  薛夫人大驚道:「將軍,這是傷天害理之事!」

  薛嵩怒道:「甚麼傷天害理?我這才是真的為女兒打算呢!」

  薛夫人道:「你要殺她的丈夫,怎麼還是為她打算?」

  薛嵩冷笑道:「你只知道段珪璋是個好人,你卻不想想他是甚麼身份?」

  薛夫人道:「他生前人人都稱他作段大俠!」

  薛嵩道:「大俠值多少錢一斤?何況這些甚麼『大俠』『小俠』,戳穿了,還不都是江湖上的人物互相吹捧出來的?其實不過是不務正業、浪蕩江湖的草莽匹夫而已!」

  薛大人道:「你可不能這樣詆毀段大俠,就算你忘了他的大恩,你也該記得他曾助張巡守過睢陽,是有功於國家的人!」

  薛嵩大笑道:「夫人,想不到你這麼迂腐!在這種亂世,能獵取功名富貴的就是豪傑,講甚麼忠義?說甚麼廉恥?張巡是個大忠臣了,至此仍然只是個小小的睢陽太守,我投唐之後,從沒有打過甚麼硬仗,但我知道要搶地盤、招兵馬,如今卻是個獨當一面的節度使了!」

  薛嵩得意洋洋的接著又道:「就算段珪璋的確是個忠勇雙全,貨真價實的大俠──『大俠』又怎能比得田承嗣節度使的身份?何況他又早已死了,他的兒子沒爹沒娘管教,只怕早已變成了個小流氓啦!哼,哼,咱們的女兒放著個門當戶對的節度使的公子不嫁,難道要嫁個小流氓嗎?哼,哼,他若然敢來,我為了女兒打算,就定然要殺了他!」

  薛夫人又是生氣,又是害怕,但在積威之下,她卻不敢反駁她的丈夫,只是訥訥說:「將軍,你只知富貴,看不起好人,卻不見得女兒也是和你一樣心腸!」

  薛嵩哈哈笑道:「她一直把我當作生身之父,對我的話是無不依從,怎會不與我一樣心腸?不信,我就將她叫來,我要她親口大罵段珪璋給你聽!」

  薛嵩做夢也料想不到,他所罵的那個「小流氓」段珪璋的兒子段克邪,就正伏在他的窗外。

  但段克邪也沒有聽到薛嵩夫婦的全部對話,他來遲了一刻,只是聽到了後半段,也就正巧是薛嵩罵他父子的那些說話!

  段克邪禁不住無名火起三千丈,幾乎就想闖進去一劍將他刺殺,但隨即想道:「我殺了他不打緊,他到底是史若梅的養父,看在這點情份,我就暫且饒他一命,看他以後如何?」

  「天下做大官的,大抵都是這樣的勢利心腸,我又豈能殺得了這許多?我父親生前也曾不念舊惡,救過他的闔家大小,我是要學我父親的樣子做人的,豈可沒有寬大胸懷?」

  想到這裡,怒氣平了好些。

  但他隨即又想到:「他說若梅與他一樣心腸,不知是真是假?哎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有這樣的父親,只怕當真也會看不起我這個『小流氓』了!不錯,她現在乃是節度使小姐的身份,要講門當戶對,當然應該嫁節度使的少爺!」

  想至此處,段克邪更多了一重憂慮:「我千辛萬苦的來找她,要是給她歪著眼睛,噘著嘴兒,一副看不起人的樣子,將我臭駡一頓,那才真是自討沒趣呢!」

  他胡思亂想,想像著未婚妻以高傲的姿態,出現在他的面前,叉著腰、指著他罵道:「呸,那裡來的小流氓?居然敢亂編一套故事,冒充是本小姐的世交,哼,這也罷了,還屆然敢自稱是我的未婚夫,哼,憑你這小流氓也配?」

  段克邪的思路給薛夫人呼叫的聲音打斷,原來她正在將一個丫鬟喚來,吩咐叫她去請小姐。段克邪心裡想道:「我正愁沒人帶路,正好跟這丫鬟去探望她,看看她到底變成個甚麼樣子?哼,要是她當真已受薰陶,變得像她父親那樣,我也乾脆不理她好了,好,就是這樣!」

  段克邪的輕功雖還未及師兄那麼出神入化,但也到了來去無蹤,飛行絕跡的境界,他靜悄悄地跟著那個丫鬟,那丫鬟絲毫也沒發覺。

  那丫鬟在一間雅致的房子外面停下來,房內有燭光透露,紗窗上現出一個少女的倩影,段克邪心頭「卜通」「蔔通」的亂跳,他第一次見到他的未婚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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