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狂俠天驕魔女 | 上頁 下頁
二〇二


  笑傲乾坤回頭一看蓬萊魔女那驚惶的神色,也不由得驀地呆了。他只道蓬萊魔女對武林天驕的情份遠勝於他,這剎那間,他的傷心難過,其實不在武林天驕之下!他當然也知道武林天驕不弱於他,這一招並不是他真的輸給自己,而是在心情絕望之下,無心戀戰,這才讓自己打中他的。笑傲乾坤是個驕傲得緊的人,一來是由於看了蓬萊魔女驚惶的神情,不由得他不愕然止步,自感辛酸;二來也覺得勝得不夠光彩,「敵人」毫無抗拒之意,叫他去取他的性命,他又怎能下得了手。

  這暫態間,一個念頭也突然從他心頭掠過:「這武林天驕若當真是要助金滅宋,兒女之情自當放在其次,他又為什麼甘心讓我把他殺了?」

  武林天驕透著寒意的目光,緩緩地從蓬萊魔女而上掠過,落到笑傲乾坤身上,冷冷說道:「華穀涵,你既不來殺我,恕我沒工夫奉陪你啦!」

  話聲一收,簫聲再起,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吹奏的是一首唐詩:「蓬門未識綺羅香,擬托良媒益自傷。誰愛風流高格調?共憐時世儉梳妝。敢將十指誇針巧,不把雙眉鬥畫長。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

  這首詩寄託遙深,詠的「貧女」,實是「貧士」自況。而這「貧士」亦即是不為俗賞的「高士」,也就是作者的自況了。武林天驕借這首詩來發洩他無可奈何的淒涼況味,意思卻更深了一層,他當然不是什麼「貧士」,但他家國飄零,情場失意,一無所得,這淒涼的況味,卻又正與詩中「貧女」的心境相同。他也正是自歎世無知音,無人賞識他的「風流高格調」,只落得孤影自傷,「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

  最後兩句,是詩中的「點題」之句,也是武林天驕的「點題」自詠。他這淒涼之極的簫聲,將這幽怨的詩篇吹奏出來,當真是有今天下有情人同聲一哭之感。

  武林天驕就在淒涼怨慕的簫聲中下山去了。蓬萊魔女目送他的身影沒入林中,不由得一片茫然,莫知所措。笑傲乾坤目送他的背影,也不由得呆了。他緩緩回頭來,接觸了蓬萊魔女的目光,頓時間心事如潮,竟不禁是悲從中來,難以斷絕!

  黑白修羅上前參見主人,說道:「賀喜主人以絕世神功,打敗了金國這不可一世的武林天驕!」

  笑傲乾坤神色黯然,緩緩說道:「不,不是我打敗了他,是他打敗了我!他,他不過是僅僅身上受傷!」

  黑白修羅似解不解,愕然地望著笑傲乾坤。他們怎知華穀涵此時的心境?華穀涵自覺他是心上受傷,這傷比武林天驕身上所受的傷更重,他是在情場上給武林天驕擊敗了!

  蓬萊魔女是懂得華穀涵話中含意的,她的心情也正是一片紊亂,究竟是誰贏得她的芳心,這問題她自己也還未能解答!但她與笑傲乾坤乃是初會,她雖是豪邁脫俗的巾幗鬚眉,女中豪傑,究竟欠缺笑傲乾坤的那幾分狂氣,她當然是不方便一見面就向笑傲乾坤言道:「不,你還沒有給武林天驕打敗!」

  何況她也還沒有下了決心,立即就把她的芳心奉獻給笑傲乾坤,承認他是個勝利者。

  蓬萊魔女稍稍定了心神,上前說道:「華大俠,今日幸得會面,多謝你的禮物了。」

  她不知說些什麼才好,一開口就覺得是近乎客套,有點生疏。但她又能怎樣表達自己的情感呢?笑傲乾坤是她「初相識」的朋友,又是彼此久已傾慕的朋友,這關係本來就是太奇怪也太不尋常的啊!

  淡淡的月光之下,把華穀涵的面色映襯得更見灰白,只聽得他帶著十分苦澀的味道笑道:「那些禮物,還提它作甚?哈哈,哈哈,唉,唉!」

  笑聲淒苦,是哭是笑,實已難分!蓬萊魔女心亂如麻,不知要說些什麼話好?華穀涵頓了一頓,忽地又朗聲吟道:「彈劍狂歌過薊州,空拋紅豆意悠悠。高山流水人何在?俠骨柔情總惹愁!」

  這是他第一次初見蓬萊魔女之時(那次沒有交談)曾唱過的一首詩,如今他再晤蓬萊魔女,又將這首詩再次在她面前狂吟了。傷心酸痛之情,更是今勝於昔!

  蓬萊魔女惶然叫道:「華大俠,華大俠……」

  笑傲乾坤高亢的笑聲,打斷了她的話語,只聽得他接著說道:「既有今日,何必當初?我這是說我自己!呀,我早已知道是紅豆空拋,愁腸自結的了!柳女俠,你既覓到知音,我也只有向你賀喜的份兒了。但請恕我不慣湊人熱鬧,你我這一見實在是已嫌多餘!」

  蓬萊魔女諒解笑傲乾坤這份心情,但他的詞鋒咄咄迫人,蓬萊魔女聽了,也是著實有點不大高興,心道:「你要我怎麼樣?難道要我立即與你訂下終身?除你之外,難道我也不能再有知心朋友?」

  笑傲乾坤傷心之余,狂氣一發,那還能保持著冷靜的心情考慮自己的說話是否恰當,是否會使對方難堪?這時他心中只是想道:「她的心已另有所屬,我還留在這裡作什麼?多看她一眼,以後就多增一份相思,多增一份傷心!」

  想至此處,心意已決,無限淒涼地再看了蓬萊魔女一眼,轉過頭來,就對東海龍說道:「東園前輩,古月禪師的身後之事,就拜託你多多費心,幫忙料理了!呀,呀,我自飄零湖海去,只慚愧對故人情!」

  蓬萊魔女連忙叫道:「華大俠,請你慢走,我有一事還要問你呢!」

  華穀涵衣袂飄飄,身形如箭,說話之間,已到半山,遠遠地用「傳音入密」的功夫,將聲音送上來道:「我已知道你要問的是什麼了。你爹爹不是千柳莊的柳元甲,是大雪山的一個老和尚。他如今武功已經恢復,正在四海雲遊,查訪你的蹤跡。你們父女早晚必能見面。關於這老和尚的事情,你的知心朋友,比我知道得也許更多,你問他去吧!」

  蓬萊魔女心頭一震,她自從聽了赫連清霞所說的那個故事之後,本來就已起了疑心,猜想那老和尚和她定有關係,如今果然從華穀涵的口中得到了證實。她第一次得知生身之父是誰,自是興奮之極,渴欲知道更多消息,她輕功並不遜於笑傲乾坤。可是,在這樣尷尬的情形之下,她又不大願意去追趕笑傲乾坤。稍一猶疑,笑敝乾坤走得更遠了。

  只聽得笑傲乾坤狂歌當哭,已是從山下傳來,「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這是唐詩人李白給一個紅顏知己送別的名詩,原題為「餞別校書叔雲」,笑傲乾坤將之發為狂歌,聽在蓬萊魔女耳中,心頭自是有說不出的滋味,是難過,是委屈,是失望,是傷心,她自己也分不出來!但笑傲乾坤狂歌當哭的這份心情,卻是她能夠懂得的,相思如水如愁,同樣都是抽刀難斷的啊!

  武林天驕走了,笑傲乾坤也走了。武林天驕以簫聲寄怨,自歎:「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

  笑傲乾坤也以狂歌當哭,歌出他「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的失意心情。而蓬萊魔女則在他們的歌聲簫韻之中,同樣地受到痛苦的煎熬!從前她是為了難以抉擇而深感彷徨,如今這兩人都已離她而去,她的相思尚還不知付託與誰?耳邊餘音嫋嫋,心中一片淒清,蓬萊魔女不禁癡了。呆呆地向山下望去。武林天驕早已不見,笑傲乾坤也只見一個黑點了。

  黑白修羅大叫道:「主公,等等我們!」

  他們也疾跑下山,追趕他們的主人去了。蓬萊魔女如同做了一場夢,在她來會笑傲乾坤之時,本是懷著許多夢想的,如今夢醒了,樣樣皆空!還幸得到了一個收穫,她確實知道了生父未死,而柳元甲只是冒名頂替的父親。可是她也僅僅知道生身之父已是削髮為僧,就是赫連清霞所說的那個老和尚,別的就都不知道了。而這個老和尚如今又正是「雲遊四海」,父女能否相逢,也還渺不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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