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狂俠天驕魔女 | 上頁 下頁
一八六


  耿照笑道:「王俊如今也不知是死還是活呢?即使魏良臣不倒台,他也是做不成統帥的了。」當下將昨日蓬萊魔女重傷玉俊之事,告訴了辛棄疾,辛齊疾連呼「痛快!」眾人又乾了幾大杯。

  耿照道:「皇上一定是對你大為嘉勉了,你的職務可有調動麼。」辛棄疾有點不好意思,說道:「皇上已決意分出一部義軍,駐守江陰,改任我為江陰簽判,仍然參贊軍事。」耿照是官家子弟,懂得官制,笑道:「恭喜,恭喜,升了一級,是五品官了。但皇上也忒小氣,我還以為你最少應該是個二品的總兵呢。」辛棄疾道:「我倒不在意官的大小,江陰是封鎖長江口的要隘,金寇一旦渡江,咱們駐守那兒,正有用武之地。嗯,皇上還問起你呢。」耿照詫道:「皇帝老兒問起我了?他怎知道有我這個人?」

  辛棄疾道:「進呈你爹爹的遺書之時,劉琮有一道附摺,說明這份遺書是你帶來的。我也向皇上奏明說這支義軍是你叔叔手創。皇上當時叫我將你找來,準備也封你一個官職。可惜我當時不知道你會去而復回,只好圖待後議。如今你可願意請求皇上召見麼?」

  耿照笑道:「你別給我招惹麻煩,要是皇上以後向你查問,你也只是推說找不著便了。」辛棄疾道:「這支義軍是你叔叔一手創立的,你卻不肯分挑擔子?」耿照道:「同樣是在軍中效力,受了官職,那就反而受了拘束了。你要指揮軍事,不得不有個官銜。我的文才武略,都是遠不及你,倒不如作個客卿身份,行事方便一些,說不定對你更有幫助。」

  兩人是至交好友,彼此不用客套,辛棄疾也深知耿照的性情,當下哈哈笑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勉強你了,讓你樂得逍遙吧。但我給你遮的,這三杯酒你可要與我喝了。」眾人都喜報國之願可酬,開懷痛飲。

  辛棄疾這個「簽判」,雖是個不大不小的官兒,但卻是皇帝下旨要吏部兵部會同委派的,兩部的辦事人員,不敢稽延,立即遵辦,當日就把辛棄疾上任所需的關防印信,以及兵部授他參贊江陰軍事的文書都送了來。第二日辛棄疾、耿照、薩氏兄弟,還帶了那個小護兵,一行五騎,便即動身。薩氏兄弟經過兩日的調治,外傷也都好了。

  一路平安無事,耿照擔心的意外都沒發生,心想:「大約金國派來的竺迪羅、金超岳等人,被江南豪傑發覺他們的身份之後,已是立足不住,滾回江北去了。」但一路東行,所見的棄家內遷的難民也就越多,辛、耿二人,不勝慨嘆。

  這回到了一個屬於丹陽縣治的小鎮,天色已近黃昏,辛棄疾道:「趕不到縣城了,就在這裏歇宿一宵吧。從這裏抄捷徑走,到江陰不過一百多里,明日絕早動身,不必經過縣城,晚上便可到江陰了。」

  薩老大道:「我有個金盆洗手的綠林朋友,是丹陽縣人,只不知他住在那條鄉下,要是打聽得出,倒不妨到他那裏住宿。」

  辛棄疾說道:「多結識一位朋友,固然是好,但軍情緊急,咱們明早便要急著趕路,我看還是在這裏歇宿一宵算了。」辛、耿都是不愛多管閒事的人,也多少知道一點綠林禁忌,既是決定在小鎮找尋客店,也就不再打聽薩氏兄弟這位朋友是誰了。

  這小鎮已是靠近前方所在,十室九空,一片荒涼,好不容易找到一間小小的客店,只剩下兩間房子,勉強可以將就。辛、耿二人同住一房,薩氏兄弟另外一間房,小護兵在大堂打地鋪。

  眾人為了要起早趕路,吃過晚飯之後,一早便睡。

  可是睡得太早,一覺醒來,還只是午夜時分。耿照便不再睡,靜坐練那大衍八式,只覺真氣運轉之際,似乎稍有阻滯,但除此之外,亦並無異狀。耿照心道:「不知是什麼怪病?但只要它不在這一個月內發作,我也就可以安心殺敵了。」練了一會功,忽聽得有一縷簫聲,隱隱傳來。

  簫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耿照妙解音律,聽得出奏的是一首詞,而且還正是辛棄疾今年春間的作品「念奴嬌」。詞道:「野塘花落,又匆匆過了清明時節。剗地東風欺客夢,一枕雲屏寒怯。曲岸持斛,垂楊繫馬,此地曾經別,樓空人去,舊遊飛燕能說。聞道錡陌東頭,行人曾見,簾底纖纖月。舊恨春江流不盡,新恨雲山千疊。料得明朝,尊前重見,鏡裏花難折。也應驚問近來多少華髮?」此詞以曲筆抒情,詞意雙關,既是傷離恨別,懷念故人;又是對南宋捨棄國土,南渡偏安的感慨。

  耿照只聽了幾個音節,不覺神思恍惚,一片迷茫。忽聽得辛棄疾「咦」了一聲,說道:「想不到這裏倒有個知音之人。」原來辛棄疾也不知什麼時候醒來,坐在床上。辛棄疾是當時一大詞家,每有新詞,即萬人爭誦,有人吹奏他的新詞,原也不足為怪;但在這接近前方,一片戰時氣氛,荒涼冷落的小鎮裏,三更半夜,居然還有人有此閒情,而且簫聲十分美妙,詞中所蘊藏的感情,在簫聲中表達無遺,顯然是個知音,辛棄疾也不能不感到有些驚異。

  辛棄疾發出驚異之聲,耿照則在迷茫中給他驚醒,但仍是神思恍惶,茫然地望著窗外。辛棄疾笑道:「偏安之恥,即將前雪。此人大約還未知道皇上已決心抗敵,可惜咱們不便深夜訪客,與他一談。咦,照弟,你怎麼啦?你怎麼好似呆了?」

  一幕前塵往事在耿照腦海之中重現,他離家南下那天,到姨父家中與表妹秦弄玉告別,秦弄玉在花圃之中曾唱過這一首詞。如今雖是吹簫而非清唱,但他表妹也素擅吹簫,而這簫聲,也正是他聽慣了的表妹所吹的腔調!

  秦弄玉與他的重重誤會早已消除,但秦弄玉為了成全他與珊瑚,重逢之後,卻又不辭而行,直到如今,還未見面,耿照聽了簫聲,不覺悠然存思,茫然若夢,呆了好一會子,驀地想道:「莫非表妹也來到了江南?今晚也正在追憶舊情,懷念於我,吹簫的就正是她?」

  耿照從窗口望出去,在這小客棧的對面,似是一個大內人家的花園,樹木高出牆頭,濃綠之中隱現著紅樓一角。那一縷簫聲,就是從花園之內傳出來的。耿照淚影模糊,幻出了他表妹白衣如雪的倩影,在月夜之下,倚樓吹簫……

  辛棄疾的問話,令他在幻夢之中醒了過來。耿照定了定神,忽地說道:「我倒想作個不速之客,去訪那吹簫之人。」辛棄疾詫道:「我只是說說笑的,你卻當真了?這不太冒昧了嗎?何況咱們明早還要趕路,你又不知那是什麼人家?」

  耿照道:「不礙事的,我只是過去偷偷一看,倘若不是,我就悄悄地回來,也不驚動她了。」他神思恍惚,心中只有一個秦弄玉的影子,與辛棄疾說話,不知不覺之間,就把心中所想的說出來了。辛棄疾莫名其妙,怔了一怔,笑道:「不即什麼?哦,你是要瞧他是不是可以一談的高人雅士?」

  耿照所想的其實只是要去看看是否秦弄玉,他不願耽擱時候,聽得辛棄疾誤會他的意思,也就不加解釋,支吾以應。辛棄疾是個豪爽的人,見他執意要去,也就不再阻攔,當下笑道:「也好,良夜何其,若然邀得高士夜談,也是一大雅事。但你可不要嚇壞人家了。」他深知耿照輕功不凡,對他越垣夜探,倒也並不擔心。

  耿照悄悄地出了客棧,走到那家人家牆外,忽地不由得又是一陣迷茫,「我見了表妹,卻又如何?能留得住她嗎?」他心中有個秦弄玉,眼前卻又幻出另一個少女的影子,那是珊瑚。要知上次在誤會冰釋之後,秦弄玉仍是不辭而行,就完全是為了珊瑚的緣故。耿照知道,除非是自己已經決定捨棄珊瑚,對秦弄玉表明此意,並與她即訂鴛盟,或者可以將她留住。可是,秦弄玉固然是他青梅竹馬之交,珊瑚對他可也是情深意重……

  忽地那簫聲再起,幽怨的簫聲令他心弦顫抖,極是不安,自思自想道:「耿照啊,你怎能做個負義之人?你與表妹雖未訂婚,也早已是心心相印,不待言宣的了。珊瑚待你再不好,你也不該移情別向。而且姨父雖然不是你親手所殺,也是因你而死。你若是不娶表妹為妻,姨父九泉之下,也難瞑目。」思念及此,心意立決,縱身跳上牆頭。

  這圍牆不過一丈多高,耿照本以為毫無問題,可以一縱即上的。那知竟然差了那麼幾寸,一足踏空,出乎意外地跌了下來,幸而耿照應變得快,立即以手撐地,一個鯉魚打挺,便翻起身來,並沒摔傷,只是也已弄出了一點聲響。

  耿照心裏苦笑,「看來我真是患了怪病,功力竟然不到從前的七成了。」當下凝神運氣,蓄好精神,再用力一跳,這回是跳上去了,但亦不禁有點氣喘。

  耿照在牆頭上看過去,看得更清楚了。園中一座小樓,樓上倚著欄杆的,果然是個長髮披肩,手裏拿著一支洞簫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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