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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七


  ▼第四十六回 金戈鐵馬悲慷氣 裁剪冰綃血淚詞

  看門的護兵是以前服侍過耿京的馬弁,認得耿照,不用通傳,便帶他們進去。那小護兵悄悄說道:「辛將軍這幾天心裏很悶,我見他常常一個人在屋子裏踱來踱去,也不知想些什麼,老半天不說話。茶不思,飯不想的,只怕要悶出病來。耿相公,你來得正好,勸一勸他。」

  耿照走近書房,只聽得錚錚聲響,原來辛棄疾正在以劍擊柱,按拍高吟,耿照小聲說道:「稼軒想是又得新詞了。咱們且別擾亂了他的清興。」

  只聽得辛棄疾聲音高亢,那激昂慷慨,滿腔悲憤的情懷都似要從詞中發洩出來,唱道:「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南宋偏安江南,正是三國時代吳國所佔的疆土,辛棄疾將曹操侵吳,被孫權(仲謀)擊敗的故事,比擬今日的金兵南侵,緬懷古代英雄,而興揮戈殺敵的壯志。激昂慷慨,令人熱血沸騰。耿照忍不住大叫道:「好,好詞!」

  辛棄疾倏然收劍,踏出房門,哈哈笑道:「我道是誰,原來你來了,這位——」蓬萊魔女笑道:「辛將軍認不得我了?」辛棄疾定睛一瞧,大笑道:「原來是柳女俠,你改了男子裝束,我還只道是照弟結交的少年英雄呢。請進,請進。」

  坐定之後,辛棄疾說道:「華大俠前幾天到過這裏,還說起你們,柳女俠,你可見過他了?」蓬萊魔女黯然說道:「見過了。他昨日已離開臨安,我恰好趕上和他見了一面。」辛棄疾稍稍知道他們之間的事情,但也只知華谷涵是對蓬萊魔女私心愛慕,至於武林天驕的那段糾紛,他卻是毫不知情了。他見蓬萊魔女神色黯然,還只道她是傷離恨別,心裏反而暗暗為谷涵喜歡,想道:「看來不只男的有心,女的也有意。」便安慰蓬萊魔女道:「華大俠熱心為國,四處奔波,令人敬佩。我和他已約好將來在軍中見面,柳女俠也不愁沒有與他會面之期。」

  蓬萊魔女不願多談她的私事,淡淡一笑,扭轉話題,說道:「大家都是執戈禦敵,見不見面都是一樣。辛將軍,你詞意沉雄,但卻似頗有心事。這是何故?依我看來,今日並非沒有孫仲謀這樣的英雄人物,虞允文將軍名副其實,當真是允文允武,辛將軍,你自己也是文武全才,上馬能殺賊,下馬能草露布的英雄,比之孫仲謀,也只有過之,而無不及。何用慨嘆?」辛棄疾喟然嘆道:「你太看重我了。柳女俠,但你卻有所不知,朝廷之事,言之實是令人氣憤。」

  辛棄疾嘆了口氣,接著說道:「金虜南侵的消息傳來,最初廷議紛紜,主和派由魏良臣倡議,甚為得勢。有請皇上遷都避敵的,甚至還有請皇上向金虜上表請罪的。後來文臣中的陳康伯,武將中的劉錡等等正直大臣,慷慨陳言,駁斥了主和謬論。皇上終於也明白了求和避敵,大宋即難免覆亡,這才起用劉錡為『江淮制置使』,備戰待敵。

  「如今全國人心振奮,主和派的氣焰,是被壓下去了。魏良臣連一個『和』字也不敢出口了。可是主和派諸人,仍是柄國當權,備戰的將領,卻受到諸多掣肘!

  「即以虞允文將軍的處境而論,他奉命守江禦淮,單騎出京,收編散兵游勇,招募民兵,短短幾月,即練成一支勁旅,朝廷應如何嘉獎才對,但主和派反而彈劾他,說他不該擅自收編其他將領的潰卒,有越職權。那些畏敵如虎,聞風先遁的將領,十九躲到後方,甚至連人影也找不到,散兵游勇,總得有個安置。劉錡上表替虞允文辯解,皇上明白了實情,這才沒有加罪於他。主和派彈劾不成,卻又藉口怕虞允文浮報兵額,要派什麼點兵官去點過兵丁數目,這才能發足糧餉。在未清點名額之前,只能按所報的折半發給。拖延至今,這問題尚未解決,你說氣不氣人?」

  耿照道:「好在老百姓都非常愛戴虞將軍,知他軍糧不足,紛紛輸粟勞軍。當真是要糧有糧,要人有人。我在虞將軍的帳下雖然時日無多,老百姓但求有人能夠為他們抗敵,不惜毀家抒難的感人事例卻見了不少!」

  辛棄疾又道:「再說到咱們這支義軍,令叔臨終之時,要我挑起這副擔子。我帶了這支義軍渡江,請朝廷安置。朝廷如今還是未有明文發落。皇上召我進京奏對,只陛下召見了一次,說是叫我等待後命,至今一月有多,也還是沒有下文。我又不敢擅自離開京都,回到軍中,金虜南侵在即,我在這裏度日如年,你說怎不心急?

  「這還罷了,前幾日我聽得風聲,說是禁軍都指揮王俊,正在多方活動,請皇上派他去收編這支義軍,做這支義軍的統帥!我不是想與他爭權奪位,可是這,這個王俊,實在不是好人,你可知道?……」

  耿照不待辛棄疾把話說完,已是駭然說道:「王俊?不就是從前誣告岳飛的那個壞蛋?」辛棄疾嘆口氣道:「不是他還有何人?他內有司禮太監洪公公給他撐腰。外有魏良臣作他奧援,勢力可還真不小那!」耿照大怒道:「他敢到咱們義軍中作統帥,弟兄們先就把他宰了。」辛棄疾嘆道:「這可就要激起兵變了!」正自感到應付為難,說到這裏,那小護兵進來稟報。

  那小護兵呈上一張大紅帖子,說道:「劉大人到來拜會將軍。」蓬萊魔女與耿照聽得「劉大人」三字,都提起了精神,眼睛瞧著那張帖子。辛棄疾笑道:「不是劉錡,是劉錡的侄子劉直夫。劉錡統兵在外,委他做『江淮制置使』的『京都留守』(等於現代的戰區司令長官的駐京辦事處主任之類職務)。此人年少得志,雖說是出於叔父提攜,卻並無紈絝子弟作風。他不但頗有才幹,而且頗有幾分豪情俠義,和我很談得來。前幾天我還曾在他家裏痛快一場,飲到酣時,縱談國事,他也曾似我一樣擊劍悲歌。只不知他這次到來,是回拜還是有事?」

  蓬萊魔女不想洩露身份,雖說這劉直夫不同於一般俗吏,見了面究竟也要多費解釋,便與耿照迴避到屏風後面。辛棄疾吩咐護兵請客。

  劉直夫一走進來,便與辛棄疾作揖說道:「稼軒兄,恭喜,恭喜!」辛棄疾怔了一怔,道:「喜從何來?」劉直夫道:「日前兵部尚書奉聖上面諭,議訂你的官職,現在兵部授你為承務郎,參贊軍務,正是分發家叔軍中,兵部文書已經到達,要我催你克日赴任,你不是正為出處焦慮,在京中住得不耐煩嗎?這回可遂你的志願了。」

  「承務郎」是個不大不小的六品官銜,由兵部直接委任,而無須由皇帝下詔,委任的文書也是由直屬長官發,而非送給本人,劉錡不在京都,故此便由他的京都留守轉達這道命令了。

  辛棄疾沉吟半晌,說道:「兵部文書就只是授我這麼一個官銜麼?還有沒有其他命令?」劉直夫歉然說道:「承務郎是委屈了吾兄大才,但這個六品官兒卻是由聖上交由兵部議訂的,與眾不同,可見吾兄的名字,也早已留在帝心了。」劉直夫這些話當然是安慰辛棄疾的。要知辛棄疾率領義師來歸,轟動朝野,論功行賞,至少也應該是個二品三品的將軍,皇帝記得他的名字,那是當然之理,如今交由兵部議訂,只給他一個六品官兒,那已是大大貶抑了他,決不能說是青眼有加了。

  辛棄疾道:「我不是嫌官大官小,執干戈而衛社稷,作個小兵,我也是樂意之極,何況還是追隨令叔呢。只是我想知道我帶來的這支義軍,朝廷卻作何安置?」

  劉直夫嘆了口氣,說道:「實不相瞞,家叔曾上過幾封奏摺,保薦吾兄作為統帥,所率的義軍編為正式官軍。如今兵部明令已頒,家叔此議已被廢棄了。據我所知,關於這支義軍,還有另外兩種安排,正在等候聖上作最後的決斷。」

  辛棄疾道:「那兩種安排?」劉直夫道:「大臣陳康伯上疏,請聖上重用虞允文將軍,賦予他以收編一切散兵游勇之專責,兼領這支義軍,收編之後,撥歸家叔節制。這是一種安排。第二種安排,是大師魏良臣上疏,奏請聖上,將禁軍指揮王俊外調,統領這支義軍。」

  辛棄疾道:「第二種安排,千萬不可。義軍兄弟,誰不知道王俊是曾作秦檜幫兇,謀害了岳少保的好人?若他膽敢去接帥印,定然激起兵變!」

  劉直夫道:「朝中正直大臣,人人也知有這危險,但秦檜是當今聖上曾重用了十幾年的宰相,他死後多年,黨羽依然盤踞朝廷,大臣可以上疏反對王俊外調,但卻不便向聖上提起這件舊事,作為反對王俊的理由。這麼一來,大臣的反對,只怕就未必及得上魏良臣保薦的有力了。不過,聖上因為反對王俊之人甚多,如今也還在猶疑未決。」

  辛棄疾嘆口氣道:「可惜我根本沒有再次陛見的機會,否則必將犯顏直諫,痛陳利害!」劉直夫沉吟半晌,說道:「機會也還是有的。吾兄雖是個小小的承務郎,由兵部直接委派,但卻是由皇上交由兵部議訂的,按規矩吾兄可以上個謝恩摺。對這支義軍該當如何安排,吾兄在摺中也可以有所獻議。吾兄是率領這支義軍渡江南歸之人,如今又不是為爭官職,向聖上進言,或許能邀天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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