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狂俠天驕魔女 | 上頁 下頁
一五八


  柳元甲笑道:「俗語說的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在我們來說,卻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有他的鬼門道,我們也有我們的巧辦法。我有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都是為了同一目的,接受金主邀請的。進宮之後,雖說形同囚禁,彼此隔離,極難見面,但也總還有那麼一兩個機會,例如在什麼慶典之中,可以見上一見的,我們早已有了準備,將金虜分發給我們的又再另抄了一個副本,秘密收藏在禦園中一個所在,例如某一塊假山石下,某一株大樹的樹窿,做了記號。到了好朋友有機會見上一面時,只須說一句普普通通的寒暄話,別人聽來毫不會起疑的,只有我們才知道的隱語,我們就可以交換所得了。我們極力裝作對金虜忠誠,將研究的結果,半真半假,也寫了出來,『呈報』上去,騙取他們的信任。我因為成績特別好,後來他們又將穴道銅人的三份表解,委託給我研究,只可惜那『指元篇』的下半篇,卻始終未得。我在宮中小心忍耐,除了原來的朋友外,又結了幾個新知,在彼此試探,明白了對方心意之後,也用那個秘密方法進行交換,到了年底,我已到手了穴道銅人的十三張圖解、三篇拳經,一篇內功心法了,也就在這個時候,監視我們的大內高手,已似有了覺察,看得出他們是隱隱起了疑心。」

  蓬萊魔女雖然明知柳元甲後來是逃了出來,但聽到這裡,也不禁焦急問道:「那你們怎麼辦?」

  柳元甲道:「我們幾個志同道合的遂提早發難,趁著一個風雨之夜,殺了那些甘心為金虜利用的夥伴,搶了他們的抄本,沖出宮去。唉,但究竟是寡不敵眾,在大內高手圍攻之下,和我同時逃難的良友,一個個都被他們或殺或俘,只剩下我一個人,殺了金虜十八名高手,僥倖逃得出宮。」

  蓬萊魔女淚盈於睫,又喜又悲,不由自主地靠近父親,哽咽說道:「爹爹,原來你是具有如此苦心,孩兒錯怪你了。」

  這是她第二次叫出「爹爹」二字,第一次叫時,還有幾分勉強,這一次卻是出自衷誠,孺慕之情,溢於辭表。柳元甲濃眉一展,輕輕撫摸著蓬萊魔女的頭髮,柔聲說道:「好女兒,只要你諒解為父的苦心,我這許多年所受的苦楚也值得了。」

  蓬萊魔女想起不久之前,還把自己的父親罵為「老賊」,不禁暗暗羞慚,心中想道:「我以往一直羡慕耿照有那麼一個好父親,卻原來我的父親所作所為,與他的父親竟是不謀而合,一般的仁人志士之心!他深入虎穴,忍辱深謀,終於逃出牢籠,並還鋤奸誅敵,更是令人可敬可佩!」

  羞愧當中,突然間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華穀涵那句叮囑:「不要相信這老賊所說的話。」

  「華穀涵為什麼要這樣說呢?大約他對我爹爹的往事未曾清楚,以至錯疑了好人吧?」

  這時她不是不相信柳元甲的話,而是不相信華穀涵的話了。但華穀涵這句話,畢竟在她心上留下了一絲陰影。

  柳元甲接著說道:「我逃出大都(金京)之後,日夜兼程,趕回故里,幸好你們母女無恙,正在家中盼我歸來。

  「我應召入宮之後,地方上的金虜爪牙,也並沒有放鬆對咱家的監視,我逃回的當晚,就給他們發現了。我背負著你,殺出重圍,連夜逃亡,意圖渡過長江,逃回故國,可是你母親不會武功,跟不上我的腳程,那是無須說了,這萬里奔波之苦,就不是她一個弱質女流所能捱的。

  「我拖妻帶女,一路上又不斷有敵人追蹤,殺了一批隨著又來一批,走了半月!還不過只是到了山東境內,未過泰山,你母親已是遍體鱗傷,又害了病,她不忍拖累我,有一日走過一條河邊,她突然就投水死了。」

  蓬萊魔女聽到此處,再也忍受不住,號啕痛哭起來,喊道:「媽,你好命苦,都是女兒累了你了。」

  柳元甲見她哭了起來,怔了一怔,這才突然想起,自己也該表示傷心,於是揉了揉眼,擠出了幾顆眼淚,陪蓬萊魔女哭了一場,但他這悲傷不是發自內心,倘若蓬萊魔女保持若平時的冷靜,定能瞧出破綻,可是蓬萊魔女此時正沉浸在極度的悲痛之中,那裡還能仔細分辨柳元甲這副急淚,是真哭還是假哭了。

  哭了好一會,柳元甲道:「好在咱們父女今日得以重逢,你母親在九泉之下亦當瞑目了。」

  蓬萊魔女要想知道後來的事,也就漸漸收了眼淚,聽她父親再說下去。

  柳元甲抹了眼淚,往下說道:「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就在你母親死去這晚,追騎又到,這次來的是金國四大高手,厲害非常。我一手抱你,單掌應敵。一場苦鬥,金國四大高手,二死二傷,我身上也傷了七處,幾乎變成了血人。幸好你沒有受到傷害,強敵也終於給我擊退了。

  「可是我已受了重傷,無力再保護你了,倘若追兵續到,父女倆只怕要同歸於盡,我左思右想,也曾想到闖進一個村莊,找個人家,托人撫養。但我渾身浴血,若然闖進人家,勢將引起驚恐,那家人家也勢必要追查我的來歷,他們又豈肯收容一個來歷不明的逋逃者的女兒?

  「我思之再三,只有一個聽天由命的法子,趁著夜晚,將你放在路旁,希望明早行人路過,發現了你,或者有人會動惻隱之心,將你收留。附近有間破廟,無人看管,我在那裡偷了紙筆,匆匆寫下你的名字,出生的年月日時,再加上幾句哀懇過路的仁人君子將你收留的說話,便脫下長衫,把你包裹起來,放在路旁。那時你你正在熟睡之中,一點也不知道你狠心的爹爹竟拋棄了你。瑤兒,你怪我麼?」

  蓬萊魔女不禁再次哭了出來,說道:「爹爹,你愛護我無微不至,也只有這樣,才有希望保全兩人的性命,女兒感激你都還來不及呢,怎會怪你。」

  柳元甲歎了口氣,說道:「我當時也是這樣想法,但雖然如此,當我將你放下之時,心中那份難過可就不用提啦,簡直比刑刃剜心還更痛楚!」

  說著,說著,已是淚流滿面,幾乎泣不成聲。(這次他早已有準備,哭得很是「自然」,下似上次那副急淚的突如其來了。)兩父女對泣一會,這次卻是蓬萊魔女掏出手絹,替柳元甲抹去了眼淚,問道:「後來怎樣?你如何脫險逃到江南?」

  柳元甲道:「我將你放在路旁,走了幾步,回頭看看,又走回來,在那件長衫上撕下一片破布,準備將來留作對證,這才狠起心腸,離開了你。我是金國的欽犯,在那張紙上,不能留下我的名字,父女即使他日重逢,你也不會知道我是你的父親,唯一的指望,就是靠這破布殘箋,作為證物了,唉,二十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不知你落在誰家?不知今生今世,能不能再見到你,這希望極是渺茫,想是老天憐念我愛女之情,今日竟在無意之中,將你送回來了。」

  蓬萊魔女道:「我也是得老天垂佑,收留我的那家人家,對我愛逾親生,說來也是湊巧得很,那人像爹爹一樣,是身具絕世神功的武林高手,他收了我作徒弟,身兼養父與師父的職責。」

  柳元甲道:「這人是誰?」

  蓬萊魔女道:「你們同是武林高手,想必彼此知名,他是公孫隱。」

  柳元甲身軀微微一顫,似是頗感意外,失聲說道:「哦,是公孫隱!」

  蓬萊魔女道:「爹爹,你認得我的師父?」

  柳元甲道:「見是未曾見過,但二十年前,他名震大江南北,武林中人,奉他為泰山北斗,誰不知曉?那次金國的韃子皇帝,邀請武林高手,本是以他為首。聽說他就是因為逃避徵召,棄家遠走,從此銷聲匿跡的。他還活著嗎?」

  蓬萊魔女道:「他老人家雖然是年過七旬,但精神健旺,稱得起是老當益壯。只是他寡居無伴,晚景卻甚淒涼。爹爹,待這場戰事過後,稍得太平,女兒想把他老人家請來,與爹爹同住,也好讓女兒得以侍奉你們二老,稍盡孝道。爹爹,你說可好?」

  柳元甲神色似乎有點不大自然,苦笑說道:「好雖是好,但不知何日得見太平?這事留待以後再說吧。」

  蓬萊魔女道:「好,那麼爹爹你再續說你的遭遇吧。女兒在師父家中之事,等下再向爹爹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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