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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柳元甲接著說道:「我逃出大都(金京)之後,日夜兼程,趕回故里,幸好你們母女無恙,正在家中盼我歸來。

  「我應召入宮之後,地方上的金虜爪牙,也並沒有放鬆對咱家的監視,我逃回的當晚,就給他們發現了。我背負著你,殺出重圍,連夜逃亡,意圖渡過長江,逃回故國,可是你母親不會武功,跟不上我的腳程,那是無須說了,這萬里奔波之苦,就不是她一個弱質女流所能捱的。

  「我拖妻帶女,一路上又不斷有敵人追踪,殺了一批隨著又來一批,走了半月!還不過只是到了山東境內,未過泰山,你母親已是遍體鱗傷,又害了病,她不忍拖累我,有一日走過一條河邊,她突然就投水死了。」

  蓬萊魔女聽到此處,再也忍受不住,號啕痛哭起來,喊道:「媽,你好命苦,都是女兒累了你了。」柳元甲見她哭了起來,怔了一怔,這才突然想起,自己也該表示傷心,於是揉了揉眼,擠出了幾顆眼淚,陪蓬萊魔女哭了一場,但他這悲傷不是發自內心,倘若蓬萊魔女保持若平時的冷靜,定能瞧出破綻,可是蓬萊魔女此時正沉浸在極度的悲痛之中,那裏還能仔細分辨柳元甲這副急淚,是真哭還是假哭了。

  哭了好一會,柳元甲道:「好在咱們父女今日得以重逢,你母親在九泉之下亦當瞑目了。」蓬萊魔女要想知道後來的事,也就漸漸收了眼淚,聽她父親再說下去。

  柳元甲抹了眼淚,往下說道:「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就在你母親死去這晚,追騎又到,這次來的是金國四大高手,厲害非常。我一手抱你,單掌應敵。一場苦鬥,金國四大高手,二死二傷,我身上也傷了七處,幾乎變成了血人。幸好你沒有受到傷害,強敵也終於給我擊退了。

  「可是我已受了重傷,無力再保護你了,倘若追兵續到,父女倆只怕要同歸於盡,我左思右想,也曾想到闖進一個村莊,找個人家,托人撫養。但我渾身浴血,若然闖進人家,勢將引起驚恐,那家人家也勢必要追查我的來歷,他們又豈肯收容一個來歷不明的逋逃者的女兒?

  「我思之再三,只有一個聽天由命的法子,趁著夜晚,將你放在路旁,希望明早行人路過,發現了你,或者有人會動惻隱之心,將你收留。附近有間破廟,無人看管,我在那裏偷了紙筆,匆匆寫下你的名字,出生的年月日時,再加上幾句哀懇過路的仁人君子將你收留的說話,便脫下長衫,把你包裹起來,放在路旁。那時你你正在熟睡之中,一點也不知道你狠心的爹爹竟拋棄了你。瑤兒,你怪我麼?」

  蓬萊魔女不禁再次哭了出來,說道:「爹爹,你愛護我無微不至,也只有這樣,才有希望保全兩人的性命,女兒感激你都還來不及呢,怎會怪你。」

  柳元甲嘆了口氣,說道:「我當時也是這樣想法,但雖然如此,當我將你放下之時,心中那份難過可就不用提啦,簡直比刑刃剜心還更痛楚!」說著,說著,已是淚流滿面,幾乎泣不成聲。(這次他早已有準備,哭得很是「自然」,下似上次那副急淚的突如其來了。)兩父女對泣一會,這次卻是蓬萊魔女掏出手絹,替柳元甲抹去了眼淚,問道:「後來怎樣?你如何脫險逃到江南?」

  柳元甲道:「我將你放在路旁,走了幾步,回頭看看,又走回來,在那件長衫上撕下一片破布,準備將來留作對證,這才狠起心腸,離開了你。我是金國的欽犯,在那張紙上,不能留下我的名字,父女即使他日重逢,你也不會知道我是你的父親,唯一的指望,就是靠這破布殘箋,作為證物了,唉,二十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不知你落在誰家?不知今生今世,能不能再見到你,這希望極是渺茫,想是老天憐念我愛女之情,今日竟在無意之中,將你送回來了。」

  蓬萊魔女道:「我也是得老天垂佑,收留我的那家人家,對我愛逾親生,說來也是湊巧得很,那人像爹爹一樣,是身具絕世神功的武林高手,他收了我作徒弟,身兼養父與師父的職責。」

  柳元甲道:「這人是誰?」

  蓬萊魔女道:「你們同是武林高手,想必彼此知名,他是公孫隱。」柳元甲身軀微微一顫,似是頗感意外,失聲說道:「哦,是公孫隱!」蓬萊魔女道:「爹爹,你認得我的師父?」柳元甲道:「見是未曾見過,但二十年前,他名震大江南北,武林中人,奉他為泰山北斗,誰不知曉?那次金國的韃子皇帝,邀請武林高手,本是以他為首。聽說他就是因為逃避徵召,棄家遠走,從此銷聲匿跡的。他還活著嗎?」

  蓬萊魔女道:「他老人家雖然是年過七旬,但精神健旺,稱得起是老當益壯。只是他寡居無伴,晚景卻甚淒涼。爹爹,待這場戰事過後,稍得太平,女兒想把他老人家請來,與爹爹同住,也好讓女兒得以侍奉你們二老,稍盡孝道。爹爹,你說可好?」柳元甲神色似乎有點不大自然,苦笑說道:「好雖是好,但不知何日得見太平?這事留待以後再說吧。」蓬萊魔女道:「好,那麼爹爹你再續說你的遭遇吧。女兒在師父家中之事,等下再向爹爹詳說。」

  柳元甲彷彿有點精神不屬,呆了一呆,問道:「我剛才說到那裏?」蓬萊魔女道:「說到你將我放在路旁,獨自一人,負傷而走。」

  柳元甲接續說道:「我獨自一人,負傷而走,一路上的食宿等等問題,那就簡單多了。日間我躲在山洞裏,晚上方始趕路,說來也真夠運氣,以後就沒有再碰上追兵。我漸漸養好了傷,終於在一個月之後,偷偷渡過長江,來到江南。唉,想不到一到了本國的疆土,又碰上了倒楣的事情。」蓬萊魔女推算了一下時間,說道:「那時還是秦檜這個奸賊當權在位吧?」

  柳元甲道:「不錯,我來到江南這一年是紹興十四年。距離岳少保被害,還不過三年,秦檜正得皇上重用,官居宰相,進魏國公。他當年與金兀朮勾結,害死岳飛,此事到如今是人人知道的了。但那時我剛從金人統治之下來到江南,對國家大事,懵然無知。怎料得到南宋朝廷,竟是權奸當道、忠良退避的一副亂糟糟的局面。

  「我那時正當盛年,抱著一腔熱血,想把我所得的穴道銅人圖解,歸還大內,這圖解雖不齊全,也是盡了我當子民的一點忠心。我還想投軍執戟,為國馳驅。於是我到臨安府求見府尹,意欲稟報這件秘密,請他轉達九重。那知這府尹是秦檜的奸黨,一聽說我是從金國逃來,問了我的名字之後,突然就一拍驚堂木,指我是個奸細,叫公差把我鎖了起來,當天就打進黑牢去了。」蓬萊魔女道:「天下竟有這等狗官!」柳元甲笑道:「不過說起來我也還要多謝他呢。」

  蓬萊魔女道:「這等既糊塗又無恥的狗官,對爹爹還能有什麼好處,要多謝他?」柳元甲笑道:「正是因為這狗官糊塗,只聽說我是從金國逃來。意圖投效朝廷,就把我拿下來了。要是他一開首先以禮待我,問明我的來意,我一定會把秘密說出來,穴道銅人的圖解也會交給他了,我本來就是請他呈報皇上的啊。他這麼一來,倒讓我保存了我所得的寶物了。豈不是要多謝他麼?」

  蓬萊魔女道:「與其交還皇上,也不過是令這寶物塵封大內之中,倒不如爹爹留下來自用了。」心想:「怪不得爹爹的武功如此高強,原來他得了十三張穴道銅人的圖解,又得了陳摶的內功心法——半篇指元篇,經過了二十年的勤修苦練,自是足以稱霸武林了。」

  柳元甲接著說道:「我被押進監牢,這才知道我是犯了當時的流行罪。」蓬萊魔女詫道:「只聽說有流行病,還有流行罪麼?」

  柳元甲道:「這流行罪也就是愛國罪的別名,孩子,你初到江南還未懂得。」蓬萊魔女嘆了口氣,說道:「我懂得了,朝廷畏敵如虎,凡敢倡言保國抗敵者,就會給加上罪名。」柳元甲道:「現在已是好得多了,當時還嚴重呢。那時秦檜害了岳飛未久,群情憤激,秦檜一意通敵主和,不惜與民為敵,凡有口出怨言,或密謀抗金的都立即逮捕。監獄裏關滿了人,在我那號監房裏就有這樣幾個犯了愛國罪的太學生。(宋代教育制度,在京師設立的最高學府稱國子監,在國子監就讀的士子稱太學生。)我也是進了監獄之後,聽得同獄難友談論,這才知道,像我這樣從金國進回,而又揚言抗金的義民,實是最犯朝廷之忌。」

  兩父女相對嘆息了一會,柳元甲接著說道:「後來出獄之後,我又知道,原來金國的密使,早已到了臨安,將我的名字通知秦檜,請秦檜教屬下,將我訪拿。我這麼一來,等於是自行向臨安府投到了。那臨安府尹,將我打過監獄,本事等待稟報了秦檜之後,第二天就移解給太師府,讓秦檜把我當作一件禮物,送回金主的。我在監牢裏知道南宋小朝廷的真相之後,那裏還能忍受,當晚就殺了獄卒,越獄而逃。」

  柳元甲長長嘆了口氣,說道:「從此之後,我對國事心灰意冷,索性就做起江湖大盜來。我逃出金國皇宮之時,曾順手盜了金宮的一些珍珠寶貝,十餘年來,幹那黑道的營生也所得不菲,因而在三年前金盆洗手,擴建了這座園林。我雖不敢說富堪敵國,也差可比擬王侯了。哈哈,想不到我有錢有勢後,昔年要緝捕我的官府中人,如今是唯恐巴結我都巴結不到了。當然也更沒有誰敢追問我的來歷了!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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