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狂俠天驕魔女 | 上頁 下頁
六三


  登上了南天門,地勢漸轉平坦,登高縱目,四圍景色,盡收眼底。月色澄明,向西遠眺,是一片莽莽平原,白雲深處,隱隱似有一條青白色的玉帶,那就是黃河了。蓬萊魔女心道:「登泰山而小天下,古人這話,真是說得不錯。」默唸唐詩「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句,在雄偉的景色之中,胸襟也不禁豁然開朗。無風吹過,松濤發聲,蓬萊魔女瞿然一驚,「我是追踪那人來的,怎的卻貪看景色了。」

  忽聽得樹林中有琴聲傳出,蓬萊魔女悄悄走去,只見一個披著白狐裘的男子在樹下操琴,蓬萊魔女心想:「此人在泰山絕頂操琴,倒也算得是個高人雅士,卻不知是否就是那人?」琴聲忽而飄逸,忽而高昂,似是一個胸懷壯志卻又不得已遁跡煙霞的英雄,在藉著琴音傾訴心曲。

  蓬萊魔女聽得呆了,不覺現出身形,緩緩走去。那人卻似視而不見,仍在全神貫注地操琴。蓬萊魔女心道:「且不要打擾他。」遂停下腳步。

  那人在彈得急處,在琴音高昂之中,忽地放聲歌道:「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台。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迴車,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動,況驚起而長嗟!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催著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這是唐代詩仙李白「夢遊天姥吟留別」長詩中的一段,蓬萊魔女聽得心神俱醉,眼前的這個男子幾似幻成了不食人間煙火的詩仙。忽聽得錚的一聲,琴弦斷了。蓬萊魔女如在夢中醒來,正自心想:「此人與笑傲乾坤華谷涵,倒是一對。」那人突然把琴一樣,竟號啕大哭起來。

  蓬萊魔女倒給他嚇了一跳,心道:「難道是個瘋子?」不禁問道:「喂,你是誰?為何在此大哭?」那人道:「我哭我的?與你何干?你又是誰?」蓬萊魔女道:「我是大宋百姓,你意欲如何?」那人道:「你知道我是誰?」蓬萊魔女道:「你這人說話怎的如此糊塗?我若知你是誰,還用得著問你嗎?」

  那人臉上還帶淚痕,卻忽地又仰天大笑,蓬萊魔女道:「你又笑什麼了?」那人道:「我笑你才是糊塗,你我素不相識,你既然不知道我是何人?又何必來關心我?叫我哭也不能哭個痛快。」蓬萊魔女氣道:「呸,誰關心你了?你儘管哭吧,哭死了也沒人理你。」那人喃喃自語道:「哭死了也沒人理你。哈哈,天下之大,果然是沒有一個人關心我的!」笑聲一收,忽地又大哭起來。

  蓬萊魔女心道:「當真是個瘋子!」要想離開,又自想道:「卻不知他是否就是剛才暗助完顏亮的人?若然是同一個人,他引我到此,就不該自哭自笑。」幾次想要發問,但那人正哭得「熱鬧」,蓬萊魔女怕又遭他冷嘲,只好暫且忍著,心想:「我且看你能哭到幾時?」

  那張琴摔在地上,已是片片碎裂。蓬萊魔女站在一旁甚是無聊,眼光觸及這張破琴,她是個識貨的人,一看就看出這是一張世所罕見、難以估價的古琴,心想:「焚琴煮鶴,乃是大殺風景之事。哼,我最初還當他是個雅士高人呢。」不禁微噫一聲:「可惜,可惜!」

  那人眼淚一收,忽地又哈哈大笑,朗聲說道:「可惜什麼,一擲乾坤亦等閒,區區一張古琴,又有什麼可惜了?哈哈,我以為你是個女中豪傑,卻原來如此小氣。好,你的東西我還給你吧,免得你心疼!」

  蓬萊魔女正自心想:「我有什麼東西落在他的手上,這不是怪話麼?」心念未已,忽聽得暗器破空之聲,銀光一閃,一件物事已向她飄來!蓬萊魔女怒氣暗生,只當是那人用暗器突然偷襲,當下便施展接暗器的上乘功夫,把手一招,雙指一夾,把那件東西夾住。但覺虎口微微一震,這人的勁道確是不弱。

  月光下一看,蓬萊魔女不禁又怒又驚,卻原來這人打來的「暗器」就正是她原來插在頭上的那根玉簪。這時一切都明白了,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剛才暗助金主完顏亮,打落她這根玉簪的那個人。當時他一直未曾現身,只在月被雲遮的那片刻之間,就把打落的玉簪偷走,這份身手,當真說得是神出鬼沒!

  蓬萊魔女喝道:「好呀,果然是你!你為何助那狗皇帝?」那人冷笑道:「宋朝的皇帝就很好麼?」蓬萊魔女罵道:「我現在知道你是誰了,你是狗皇帝的狗奴才!」那人冷笑道:「我是何人,無需讓你知道。你目中無人,我就看不順眼!」

  蓬萊魔女一怒,本來就要動手,心念一轉,卻又忍住,也自仰天長笑。那人道:「你又笑什麼?」蓬萊魔女道:「我笑你不辨是非,不分黑白,只知責備他人。」那人道:「哦,倒要請教。」蓬萊魔女道:「說到狂妄,完顏亮這狗皇帝才是天下第一等狂妄之人,他要興師滅國,吞併江南;他以為大宋無人,我就要殺殺他的威風。完顏亮狼子野心,今天下生靈塗炭,你不恨他,反來罵我,除非你真是他的奴才,否則又如何說得過去?」

  那人神色黯然,忽地長嘆一聲,說道:「金宋對立,干戈難免,不論是你是我,都無法挽回浩劫的了。我剛才這一場大哭,就是為此。你要刺殺完顏亮,我不怪你,但有我在此,卻也不能讓你得逞。」

  蓬萊魔女聽了這話,對此人敵意大增,但卻也暗暗奇怪,心裏想道:「完顏亮是金國皇帝,此人若是金朝鷹犬,何以敢直呼其之名?」當下按劍說道:「如此說來,你是決心為完顏亮賣命的了?」

  那人冷冷說道:「普天之下,誰也不能叫我為他賣命,我是但求心之所安。你我萍水相逢,我的心事難對你言說。」蓬萊魔女嗔道:「誰要知道你的心事,我只要知道你是站在金國狗皇帝這一邊的,那就夠了。好吧,不必多言,看劍!」

  那人退後一步,忽道:「且慢!」蓬萊魔女道:「你尚有何言?」那人道:「我與你訂個約如何?」蓬萊魔女道:「什麼?」那人道:「你若勝得了我,任憑你去刺殺完顏亮,我撒手不管。可是倘若你輸給我呢?——」蓬萊魔女截斷他的話道:「除非你把我殺了,否則我一有機會,還是要刺殺完顏亮。我大宋兒女與金國狗皇帝勢不兩立。我不與你訂約!」

  那人眉頭一皺,隨即大笑道:「也好。那麼咱們也就不必訂約,就按江湖規矩較量較量。我要叫你知道,天下除了你和笑傲乾坤華谷涵之外,也並非就沒人了!」

  蓬萊魔女心中一動,「他也知道華谷涵的名字?」對此人身份,更覺神秘。但此時亦已無暇多問,拂上一舉。長劍一揮,便即說道:「亮兵器吧!」

  那人笑道:「不必客氣了,你是客人,先發招吧!」蓬萊魔女怒道:「你要空手與我相鬥?」那人取出了一支洞簫,笑道:「你嫌我雙手空空,好,我就給你吹一支迎賓曲子。」

  簫聲清冷,響遏行雲,只吹了兩下,又放下來道:「迎賓曲子已奏,你這位貴賓還不來麼?」

  蓬萊魔女大怒,心道:「你敢如此輕視於我!」當下也就不再和他講什麼江湖禮節,身形一起,天罡塵法發動,一招「倒捲星河」,塵尾散開,根根如刺,千絲萬縷,就向那人當頭罩下。

  這一招「倒捲星河」乃是「天罡拂塵三十六式」中一招極厲害的殺手,塵尾散開,千絲萬縷,那人整個身形,都已在拂塵籠罩之下,避無可避。但在這樣危急的形勢之下,他卻好整以暇,從容不迫地把洞簫湊到口邊,又吹將起來。

  蓬萊魔女心頭一震,忽覺一股熱風迎面吹來,塵尾也登時給吹得散開。蓬萊魔女這一驚非同小可,心想:「這人果然是已練成了登峰造極的邪派內功。」原來這洞簫中空,那人就是從洞簫中吹出一般純陽罡氣,將蓬萊魔女的拂塵吹散的。

  那人笑道:「我這支迎賓曲子尚未吹完呢!」簫聲再起,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蓬萊魔女聽出他吹的是一首唐詩譜成的小曲,正吹到後半闋,曲辭是:「少孤為客早,多難識君遲,掩泣空相向,風塵何所期?」辭意寄託遙深,既表示了結識佳客的喜悅,又表示了各懷心事,感傷時世的無限哀愁;最後歸結為一層無可奈何的惆悵,因而問客人「風塵何所期?」這支曲子,極切合他們今日相遇的情景,那人借曲寄情,恰到好處。

  蓬萊魔女眉頭一皺,長嘯一聲,冷冷說道:「勢同仇敵,何來主客之誼?」唰的一劍刺去,登時把他的簫聲打亂。

  那人嘆口氣道:「可惜,可惜!」橫起洞簫一架,這支洞簫也不知是什麼做的,只聽得一片鏗鏘,蓬萊魔女的青鋼劍竟給他盪開,虎口微微發熱。那支洞簫卻是絲毫未損。

  蓬萊魔女這柄長劍雖非寶物,但以她深厚的內功,莫說是拿著一把劍,就是一根樹枝,也可以將石頭打裂,但現在碰上那人的洞簫,反而被他將長劍盪開。顯然這人的功力,只有在她之上,絕不在她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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