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狂俠天驕魔女 | 上頁 下頁
一五


  那少女道:「不錯,偷入你家的那些金國武士,都是給我用暗器殺掉的,你後來輕易殺掉的那個阿骨打,也是我在暗中使用梅花針射進他的穴道的,」

  耿照道:「姑娘你兩次三番救我性命,我沒齒不忘,真不知如何能報答你。」

  那少女道:「你又來了,彼此同仇敵愾,些須小事,值得一再掛齒麼?瞧你的神氣,你似乎還有什麼要問的?」

  耿照道:「不錯,我正是想請問姑娘,不知姑娘何以知道我家中有難,及時而來?當時的情形怎樣?」

  那少女道:「你不問我也要告訴你了,這事情說來湊巧得很。你的外祖父是否信州楚老拳師?」

  耿照聽她突然把話鋒一轉,問起自己的外祖父來,有點奇怪,隨即答道:「不錯。我母親正是楚老拳師的獨生女兒。她嫁給我爹爹之後,兵荒馬亂,已有將近三十年未回過娘家了。姑娘,你識得我的外公嗎?」

  那少女道:「你外公早已死了,他死的時候,我還沒有出世呢。不過我的母親卻和楚家很熟,與你的母親更是少年時候的閨中密伴。」

  耿照「啊呀」一聲道:「原來姑娘與我家有此交誼,請恕不知,多有失禮。令堂也是信州人嗎?」

  那少女道:「我母親連門李氏,我外公與你的外公是同邑拳師……」

  那少女續道:「兩位老拳師意氣相投,因此他們的女兒也是情如姐妹。你母親遠嫁之後,不久,我的母親也嫁到鄰縣連家。

  「她們各適一方,音訊斷絕,不知不覺就過了二十多年。去年我奉家母之命,到江湖歷練,臨行之時,她對我言道,她少年時候最要好的女友,嫁到了耿家,聽說現在在薊城落籍,要我若是路過薊城,就替她到耿家去探望一次,順便也好認識令尊躡雲劍耿仲、耿老前輩。我母親僻處鄉間,那時,她還未知道令尊已經作古。」

  耿照心道:「原來如此。可是我卻怎的從未聽過媽媽提過她有這樣要好的女友?」

  隨即想到:「大約是因為隔別太久,她少年時候的事,也無謂向兒子說了。」

  又想到:「我爹爹心懷大志,屈身事敵,平時終是極力掩飾,不讓人家知道他會武功。他精於躡雲劍法,少年時在江湖行俠,就得了個『躡雲劍』的美號,這事情我也是不久之前才知道。這位連姑娘能夠一口說出來,足見她的家人確是知道我父親的底細,所說的諒不會假了,」

  那少女繼續說道:「那一晚我到了薊城,到街市上一打聽,原來個尊曾經在金都為官作宰,前幾年才告老還鄉,不久就去世了。因此很容易就打聽到了。」

  耿照臉上一紅,想為他的父親分辯,但一想他父親懷此苦心,本來就不求人諒解,就算這位連姑娘有所誤會,那也只好由她了。

  那少女對他父親為官之事,並無議論,接著說道:「我打聽到你家的所在,二更過後,就換上了夜行衣前往。將到你們住的那條街口,忽然發現有一隊金兵,正在開來,又有幾個武士裝束的人,走在前列,竊竊私議。我是自少練過暗器的人,耳力比常人稍為聰敏,隱隱聽得他們所說,竟是要到你家辦案,似乎是你家出了一個『叛逆』,他們正要前往緝拿。那時我還未知道他們所要捉拿的叛逆就是你。

  「我吃了一驚,連忙施展輕功,跳上民房,趕在他們的前頭,準備通知你的家人。」

  說到這裡,她忽然停頓下來,望一望耿照,問道:「耿大哥,你是不是還有一位姐妹,她逃出來沒有?」

  耿照大為吃驚,連忙問道:「你說什麼?我父母所生,只我一人,並無姐妹!你何以有此一問?」

  那少女也似乎有點驚詫,說道:「我到了你家,還在瓦面未曾跳下,忽見一條人影,突然從屋子裡竄上來,我伏在簷槽,她大約沒有發現我。月光下看得分明,是個少年女子。我以為是耿伯母的女兒,心想她或者是已得警報,是以出來偵查。剎那間,我躊躇莫決,不知該不該與她打個招呼,因為金兵就將來到,出聲怕人察覺,那女子身法很快,我主意未定,她已一溜煙跑了!」

  耿照心頭大震,顫聲問道:「連姑娘,你,你還記得那,那女子的面貌嗎?」

  那少女道:「我只看見她的側面,並不十分清楚。她是瓜子臉型,身材比你略為瘦小,短髮覆額,梳有兩條小辮,穿的是湖水藍色的衣裳,拿著一柄青鋼劍。」

  這少女輕描淡寫地緩緩道來,耿照聽了,卻有如晴天打了個霹靂,平地響起了焦雷,腦袋裡嗡嗡作響,眼前金星飛舞,頓感地轉天旋,險險暈了過去。這少女描繪的那個女子容貌、裝束,不正是他的表妹秦弄玉還是誰?

  只聽得那少女繼續說道:「我當時以為是你的姐妹,不疑有他。事情緊急,我無暇考慮,就立即跳下來,也顧不及通報姓名,便穿房入戶,逕自去找你的母親。

  「忽然我發現一個老僕僵臥地上,太陽穴沁出血絲,看來是剛剛給人害死,隨即在一間臥房的門口,又發現了一個婢女裝束的少女,死狀也是一模一樣。我摸進房中,見床上有個中年婦人,我叫了她兩聲『伯母』唉,她已不會答應我了。」

  耿照尖叫一聲,一口鮮血噴了出來,那少女連忙將他按著,又把一顆藥丸塞進他的口中,說道:「死者已矣,你應該保重身子,為你的母親報仇,不可太悲傷了。」

  耿照叫道:「不錯,我,我,我與那妖女誓不兩立!」

  那少女點點頭道:「照當時的情形看來,那個從你家中溜出來的女子,既然不是你的姐妹,那就無疑是殺人的兇手了。她是誰,你認得她嗎?」

  耿照叫道:「她燒變了灰,我也認得。她,她,她,她是我的表妹!」

  那少女甚是驚詫,呆了半晌,說道:「竟是你的表妹麼?唉,真是意想不到的事,她怎麼下得這個毒手?」

  頓了一頓,再接著說下去:「不久,你就來了。當時我還未知道你的身份,於是我就躲到帳後看你如何。後來你哭你的母親哭得暈了,我也就知道了你是誰啦。就在你暈過去的時候,有幾個武士接續進來,被我一一打發,外面的金兵不敢再來,圍在外面鼓噪,商量放火。我本想把你背出去……」

  說到此處,她面上一紅,眼波斜溜,接著說道:「但總覺得不便,不如暗中助你為佳。我又想伯母的屍體不能給金狗毀壞,於是我就擅作主張,將伯母移到後院,草草埋葬。然後再趕回來將你喚醒,我是看見你開始爬起來的時候才走的,不過,你大約還未看見我。以後的事情,就是你自己所遭遇的了。嗯,耿大哥,你怎麼啦?」

  耿照心中有如刀割,神智也已有點迷糊,喃喃自語道:「鐵證如山,鐵證如山!我該死了心了,不必再去,不必再去了。」

  那少女道:「耿大哥,你說什麼,去那裡?不去那裡?」

  耿照低聲問道:「咱們現在走的那個方向?」

  那少女道:「你不是說要到馬蘭谷的天寧寺去麼?當然是向北走呀。」

  耿照忽道:「往南走吧,不往北了!」

  那少女容光煥發,眼底眉梢都含著笑意,連忙說道:「啊,你改了主意了。好,那就往南走吧。」

  耿照瞿然一驚,驀地想道:「我為什麼怕和她見面?不行,不行。我不能再對她存有情意了,她是我的殺母仇人!」

  原來在此之前,他心中一直在想著還要不要到天寧寺去,也就是還去不去找尋他的表妹。他最先是這樣想的:「現在既然是鐵證如山,水落石出了,那還何須自己再去查根問底?」

  隨即感覺到自己心底的恐懼是再見到表妹之時,自己會殺了她!因此才要找一個藉口:不到天寧寺去,避免可能見到他的表妹。

  耿照察覺了自己心底的秘密,母親慘死的情狀再次浮現眼前,他痛切自責,慚愧不安,驀地又叫道:「不,還是在北走吧!」

  那少女道:「啊,你又改了主意了?」聲音面色都掩飾不住失望的神情,但耿照心有所思,卻沒有注意到她前後神色的變化。

  那少女柔聲說道:「你不要想得太多,太過傷神了。我叫騾車慢慢地走,你好好歇息,好好歇息吧!」聲音甜蜜柔和,耿照聽了,就像他小時候,母親在他身邊唱催眠曲一樣。耿照心力交疲,本來就已困倦極了,不久,就沉沉睡去。

  那少女低低喚了兩聲「耿大哥,耿大哥!」

  只聽到耿照的鼾聲,連眉毛也沒有動一下,那少女忽然輕輕地解開他的衣鈕,伸手進去摸索,驀地雙眉一揚,如有所得,迅即就把一個油紙包著的物件摸了出來。

  油紙包著的正是耿照父親所寫的那份遺書,是用羊皮紙寫的萬言書,折成四四方方一迭,那少女打開來剛看了兩頁,耿照忽地翻了個身,喉頭發出急促的「伊呀」之聲,似乎是正在做著惡夢,受到驚嚇,看那情形就要醒來。

  那少女面色一變,駢指如戟,眼中露出殺氣,就要向耿照的穴道戳去,耿照微一側身,那張俊美的面孔正對著她。不知怎的,那少女忽地心頭一軟,手指頭直打哆嗦,那一指竟然戮不下去,心想:「他受傷已是不輕,我即使只是點了他的暈睡穴,對他的身體也是大大有害。」

  她最先本想殺了他的,現在卻連對他有所傷害的事情都不願做了,這心理變化來得如此突然,連那少女自己也感到奇怪。

  那少女歎了口氣,心裡想道:「他一直把我當作救命恩人,心中對我充滿了感激的情意。我從來未得到過別人這樣的感激,唉,還是不要傷害他吧!」

  她輕輕地將那份遺書包好,剛剛塞進耿照衣內,耿照驀地尖叫一聲,身體蹦起,「啪」的一下,將那少女的玉手按住!正是:

  撲朔迷離真亦幻,是仇是友未分明。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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