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狂俠天驕魔女 | 上頁 下頁


  京都請來的三個高手都已相繼喪命,本城的武士那裏還敢接戰,轉瞬之間,就給耿照殺出重圍。

  附近的居民聽得這邊廝殺,家家都關緊了大門,生怕橫禍飛來,連更夫都躲得不知去向了,耿照穿過兩條街巷,背後已無金兵,夜色深沉,街道上冷清清的鬼影也不見一個。耿照叫道:「是那位恩公救了我的性命,請現出身來,受我一拜!」長街寂寂,他聽到的只有自己的回聲,等了好一會,他希望拜見的恩人始終沒有現身。耿照嘆道:「真是一個施恩不望報的俠士。」展空一拜,便即施展輕功,出了薊城,揚長而去。

  剛才在惡戰之時,命懸一髮,身上受了傷也無感覺,待到出城了後,到了安全之地,才開始覺得疼痛,他用手一摸,只見手上滿是鮮血,原來他的背脊被阿骨打的長鞭抽了一下,已起了一道血痕,好在尚未傷及筋骨。

  耿照感到了疼痛,不自覺的便掏出了表妹送他的那瓶藥,剛剛塗上傷口,忽地想道:「我怎好再用仇人的藥膏?」恨意一生,怒火難歇,他「噹」的一聲,就摔掉那瓶藥膏,改敷自己隨身攜帶的金創藥。同時,在仇恨催使之下,他本來是應該向南方走的,卻不知不覺地走上了西邊的一條小路,這條小路是通向他表妹所住的村莊的。

  清冷的晚風吹來,耿照的腦袋稍稍冷靜下來,驀地打了一個寒噤,心裏叫道:「我是在幹什麼,難道我當真要去殺她?」他茫然地停下腳步。慢慢又轉過了身子。

  一回頭,只見天際一股濃煙,原來他離城未遠,城中的火光還隱約可見。耿照像是被烈火燒上了心頭一般,心痛如割,不由得想道:「我的老家,這時恐怕已燒成了瓦礫了吧?唉,媽媽死得好慘!」怒火攻心,瞬息之間,主意又變,他再轉過了身子,心裏想道:「殺母之仇,不共戴天,豈可不報!她私通敵人,害我一家,我怎能為了兒女之情,忘了家國之恨!」但在仇恨情緒的掩蓋下,他也不禁想到:「表妹一向和我志趣相投,對那些橫行霸道的金狗,也是一向憎恨的,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敢將偷赴江南的秘密告訴她。她怎會私通敵人?這豈非不可想像!」

  但在這一日一夜之間,他所遭遇的不可想像的事情太多了,他想起了老家人王安所中的透骨釘,想起了母親被點了「笑腰穴」死後的那僵硬的、可怖的笑容,這剎那間他感到了什麼離奇的事情都可能發生,什麼親近的人都不可相信!「不,不管如何,這事情我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此仇不報,我怎能偷活人世?」想至此處,他再不回頭,逕向前走。

  他表妹所住的那座村離城約三十里,走到村口,正是黎明的時分,晨光曦微中,只見前面來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夥子,挑著兩個大籮筐,從他的裝束和這副行頭看來,似乎是個大清早去趕市集的農家少年。

  可是裝在籮筐內的卻是一匹匹的錦緞,而且更奇怪的是這對籮筐顯得十分沉重,因為挑著籮筐的扁擔兩頭彎下,那少年也在呼呼地喘氣。假如裝的全是錦緞的話,那是絕不會這樣沉重的。

  但最奇怪的,令耿照極之詫異的,還是挑著這對籮筐的人!

  他認得這個小夥子就是他的姨父秦重的徒弟,他姨母早死,姨父家內只有三個人,除了表妹秦弄玉之外,就是這個小徒弟李家駿。李家駿是他姨父的遠房親戚,前年父母雙亡,投到他姨父門下習技,雖然不過學了兩年功夫,二三百斤的石擔也可隨便舉個十次八次,以他的氣力而論,挑著這對籮筐而竟氣喘如牛,那就越發顯得籮筐的沉重了。

  李家駿「咦」了一聲道:「耿大哥,是你嗎,怎麼這樣早便來了?」耿照道:「你也這麼早便出來了?你挑這擔了往那裏去?」

  李家駿道:「耿大哥,告訴你一件奇事,昨天有兩個官兒到來拜會師父呢!」耿照心頭一跳,不由得停下了腳步,問道:「姨父見了他們沒有?說了些什麼話?」李家駿道:「我給他們倒了茶之後,師父就要我走開了,他們說了些什麼,我不知道。他們走了之後,我出來一看,廳上堆滿了禮物……」

  耿照更是驚疑,問道:「你挑著的就是他們送來的禮物吧?」李家駿道:「不錯,還不止這些,大約還有一籮呢。你猜下面是什麼東西,都是一錠錠的紋銀,不,除了紋銀,還有一百兩金子呢!你來得正好,我師父說,今天就要搬家,你今天不來,就要見不著你的表妹了。就因為師父要搬家,所以他叫我挑這些東西到……」

  耿照驀地大叫道:「我明白了,原來這樣!」不待李家駿把話說完,就飛也似的向前奔跑。李家駿大為奇怪。回頭叫道:「耿大哥,你怎麼啦?你明白了什麼?我還未曾說呢,你怎會明白?咦!你怎麼這個樣子?可是和什麼人打架來了?」原來耿照走過了他的面前,他回頭一望,才發現耿照背心的衣裳破裂,背脊是一條殷紅的血痕。

  耿照疾跑如風,根本就不再理會李家駿在呼喊什麼,心裏只是在想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人的眼睛是黑的,銀子是白的,姨父他受不了金銀富貴的引誘,將我母子賣給敵人了。一定是表妹將我的事情告訴了她的父親,姨父就私下和敵人勾結了。唉,想不到表妹她,她也竟然利慾薰心,和她父親同謀作惡。她,她竟然下得了這個毒手,殺了我的母親!」耿照越想越惱,恨不得三步並作兩步,趕到表妹家裏,殺它個落花流水!

  耿照心中正充滿殺氣,忽聽得有美妙的歌聲,隨著晨風吹來,正是他表妹的歌聲。她唱的是:「野塘花落,又匆匆過了,清明時節。剗地東風欺客夢,一枕雲屏寒怯。曲岸持觴,垂楊繫馬,此地曾經別,樓空人去,舊遊飛燕能說。聞道綺陌東頭,行人曾見,簾底纖纖月。舊恨春江流不盡,新恨雲山千疊。料得明朝,尊前重見,鏡裏花難折。也應驚問,近來多少華髮?」

  表妹唱的,正是他的一位好友辛棄疾所作的一闋新詞。這辛棄疾胸懷大志,文武全才,比耿照年紀稍長,是耿照最欽敬的一位友人。他字幼安,號稼軒,濟南歷城人氏。耿照有個叔叔,名喚耿京,在偽齊劉豫(金人所立的傀儡)手下,做個不大不小的官兒,辛棄疾又在耿京手下,當一名書記。他們二人,時有書信往還,這闋「念奴嬌」新詞,便是辛棄疾剛在幾天前寄來與他的,此詞全是用曲筆抒情,詞意相關,表面看來,是傷離恨別,懷念故人;其實卻是對南宋捨棄國土、南渡偏安的感慨。

  耿照接到了好友寄來的這一闋新詞,曾拿與表妹一同欣賞,也曾與她解釋過詞意,如今聽得表妹唱的正是這首詞,這分明是對他的憶念,也分明是藉詞寄意,遙寄故國之思。耿照聽得癡了。一縷柔情,便不自禁從心中泛起,將殺氣沖淡了不少。

  歌聲一收,忽又聽得表妹一聲喝道:「看劍!」耿照吃了一驚,心道:「她看見了我麼?」表妹的家是一座平房,依山修建,就在山坡下面,門前是個花圃,周圍都是樹木。耿照從山坡上的小路抄來,居高臨下,看得清清楚楚,原來表妹並不是發現有人,而是她在做每早例行的功課——她正在花圃中練劍。

  只見表妹一劍刺出,口中唸道:「大漠孤煙直。」接著長劍一圈,又唸道:「長河落日圓。」這是青城劍法中最難練的兩招精妙劍法,表妹似乎並未練得怎麼得心應手,自言自語道:「平刺這一劍終不能逕直如矢,這大約是由於我氣力較弱的緣故,這一劍反手打圈,卻怎麼也總未得『長河落日圓』的神韻?唉,看來,在劍術上我實是悟性不高。倒是練暗器容易得多,我爹爹就稱讚我的透骨釘打得比他還好!」

  耿照聽了,腦海中驀地閃過老家人王安太陽穴中了透骨釘而死的慘狀,跟著又想起了母親被她點了「笑腰穴」而死的慘狀,耳朵邊似聽得他母親在責備:「兒啊,你竟然為了迷戀這小狐狸不替我報仇了麼?」

  怒火再燃,恨意重生,耿照大叫一聲,就從山坡上疾跑丁來,穿過密林,跑進了表妹的花圃。

  秦弄玉嚇了一跳,待看清楚了是她的表哥,不禁又驚又喜,叫道:「照哥。是你!你還不走呀?咦,你怎麼啦?你為什麼這樣盯著我?」耿照冰冷的充滿了恨意的眼光,好似一隻受傷的野獸,要把傷害他的獵人撕碎似的,盯得秦弄玉也有點害怕起來,連忙說道:「照哥,你怪我昨日沒有給你送行嗎?我失約是我不對,可是你也應該問問人家啊。為什麼一上來就這麼兇霸霸的?哎,你、你、你,到底想怎麼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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