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江湖三女俠 | 上頁 下頁
二一六


  呂四娘道:「呂留良第二代傳人沈在寬。」

  那畫師道:「你是誰人?」

  呂四娘道:「你畫的呂留良便是我祖父,沈在寬在我家中長大。」

  那畫師道:「你騙誰?你畫的根本就不是沈在寬!」

  呂四娘笑道:「我畫的若還不似,天下也無第二個畫得相似了!」

  那畫師冷笑道:「你若真是呂留良的孫女兒,沈在寬的好朋友,今日也不該有此閒心與我論畫!」

  忽然取出一卷宣紙,上面寫滿蠅頭小楷,面色一沉,道:「你瞧,這是什麼?」

  呂四娘接過一看,卻是一份傳抄的「諭旨」,諭旨道:「為呂留良案並刊刻大義覺迷錄頒諭天下。」

  呂四娘一看,變了顏色,只見那「諭旨」寫的是:

  「自古帝王之有天下,莫不由懷保萬民,恩加四海,膺上天之眷命,協億兆之歡心,用能統一寰區,垂寐奕世。蓋生民之道,惟有德者可為天下君──夫我朝既仰承天命,為中外生民之主,則所以蒙撫綏愛育者,何得以華夷而有殊視?──乃逆賊呂留良好亂樂禍,私為著述,妄謂德佑以後,天地大變,亙古未經,於今複見。而逆徒嚴洪逵等,轉相附和,備極倡狂──」以下便是連篇累贅駁呂留良的話,所以名為「大義覺迷。」

  滿紙胡言,呂四娘也無心細閱。那「諭旨」最後寫道:「朝議呂留良呂葆中俱戮屍梟示,嚴洪逵沈在寬皆斬決,族人俱誅殛,孫輩發往甯古塔給披甲人為奴。仰天下億萬臣民,凜垂為戒。」

  呂四娘看了,有如巨雷轟頂,顫聲說道:「沈在寬被殺了麼?」

  那畫師道:「大前天嚴沈兩位義士被處斬之時,我剛好在京,隨眾在法場瞻仰遺容,得見一面,哼,你還有心肝說我畫得不像!」

  呂四娘面色蒼白,搖搖欲倒,那畫師續道:「我豈不知沈在寬乃呂葆中學生,非晚村前輩親授?但他既為此案成仁,而他又廣傳晚村學說精義,則我寫他侍立在晚村先生之旁,又有何不可?」

  正在絮絮叨叨之際,呂四娘忽然一手將他拉著,問道:「你真個瞧清楚了?沈在寬的樣子就像你所畫的那人麼?」

  那畫師搖頭晃腦說道:「老夫別的不敢誇口,這畫筆傳真的雕蟲小技,難道還有不似麼?嚴沈兩位義士之頭,現在還懸在城門之上,你若還不信,可以去看!」

  話未說完,呂四娘猛然把他一推,縱步奔出門外。那畫師爬了起來,連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冒充晚村先生的孫女也還罷了,還敢妄自譏評我的丹青妙品,信口雌黃!」

  呂四娘素性嫻雅,應付大事,從不心慌。這次聞訊心驚,急亂失態,還是生平的第一次。跑出了大門之後,才猛然醒起,對那畫師甚為抱歉,心道:「到底是我修養功夫,還未到家。」

  可是她怕那畫師書呆子的脾氣,怕被他纏個不休,因此也就顧不及再回去道歉了。

  過了好一會,呂四娘漸漸抑止激動之情,靜心細想,想沈在寬隱居仙霞嶺,七八年來足不出戶,外人如何知道?又想起那畫師所畫之像,只有三分相似,也大是可疑,心道:「我何不就進京城看看?馮瑛必能請到廢園老人,曉瀾之事,我暫可不必掛心。」

  呂四娘腳程極快,傍晚時分,已到京城。北京城有九個城門,案情重大的叛逆,被朝廷嫋首之後,便排日將首級在各個城門懸掛,名為「懸首九門」。呂四娘轉了幾個城門,走到西華門外,果然見著城門之上,豎著兩枝高高的木竿,每枝木竿上懸著一個人頭。暮色蒼茫中看不清楚,呂四娘心頭卜卜亂跳,看了一陣,見城門上只有四名普通的衛士看守,心中更是懷疑。

  呂四娘那把這幾名衛士放在心上,看了一陣,覷準時機,足尖一點,單掌在城牆上一按,疾如鷹隼的平空掠上,四名衛士發一聲喊,還未看得清楚,已被呂四娘旋風般的一個盤旋,逐一點了穴道。

  片刻之間,呂四娘已揉升到右邊那枝木竿之上,將頭取下一看,雖然頭顱已被割下幾日,還依稀看得出是嚴洪逵!這剎那間,呂四娘如受雷擊,急痛攻心,險險跌下,急忙定了定神,施展輕功絕技,在右邊木竿上一蕩,飛到左邊木竿之上,伸手取那懸掛的頭顱。卻不料就在這瞬息之間,木竿突然從中斷為兩截,呂四娘頭下腳上,沖跌下來,木竿中空,內裡竟然藏著機關,斷為兩截之時,中間突然射出無數飛箭!

  呂四娘挽著兩顆頭顱,無可抵禦,就在那木竿倒拆,短箭紛飛之中,蓮翹向下一勾,輕輕一點那上截正在向下飛墮的木竿竿尖,憑著這一點之力,身如燕子斜飛,陡然間又騰空而起。只聽得嗚嗚聲響,一件奇形暗器,竟在下面盤旋飛上,呂四娘一聽,知是韓重山的獨門暗器「回環鉤」,就在這瞬息之間,她已在半空中一個轉身,雙頭並交一手,拔出了霜華寶劍,迎著那回環鉤直沖下去!

  回環鉤走的是之字路,呂四娘一沖下來,劍尖輕輕一撩,那回環鉤嗚的一聲從旁飛出又掠回來,但呂四娘這一沖之勢,何等快捷,她落下城牆,回環鉤尚在半空中盤旋,追她不及。

  這晚只有一弦新月,幾點疏星,呂四娘在百忙之中,一瞥手上所換的頭顱,只見與沈在寬果有幾分相似,但因割下多日,頭顱幹縮,面形已改,一時間瞧不清楚。呂四娘正待仔細辨認,忽聽得下麵哈哈大笑,城牆南面的缺口凹處,突然竄起三人,分佈在東西北三個方位,這三人乃是天葉散人、韓重山和哈布陀。

  要說呂四娘的本領,如今已是比這三人都要高出少許,可是無論如何,尚不能以一敵三,可是這三人也忒奇怪,竄出之後,都是各守方位,並不包圍合擊。呂四娘無暇考慮,向沒人把守的南面缺口便跑,身形一起,便待躍下,陡然間一股大力迎面推來,呂四娘在半空中翻了一個觔鬥,回環鉤挾著嗚嗚怪嘯之聲,向她背心急襲,同時有一團紅影,也疾如閃電的當頭罩下,呂四娘一個迴旋,先避敵攻,再擋暗器,忽覺勁風貫胸,手上一松,兩顆頭顱都給來人的掌風掃落城牆,那回環鉤的嗚嗚怪響也已停止。呂四娘腳尖點地,旋過身來,只聽得有人說道:「這女娃兒長得好俊,用暗器毀了她豈不可惜,待佛爺將她生擒獻與皇上立個功勞。」

  呂四娘大怒,定睛一看,只見一個紅衣喇嘛,齜牙裂嘴的向她怪笑,卻不是額音和布。呂四娘叫道:「還我頭來!」

  刷的一劍,平胸刺去。那喇嘛雙掌一伸,作勢牽引,呂四娘這劍本來快捷如電,被他掌勢一引,竟然似被什麼吸著似的,往旁一帶,劍勢失了準頭,呂四娘大吃一驚。這喇嘛的內家功力竟然遠勝額音和布,在己之上。那喇嘛又笑道:「佛爺無暇替死人念經超度,叛逆之頭我已打碎,經過我的法掌,也是恩澤。你還不多謝我麼?」

  呂四娘柳眉倒豎,暗運內力,又是一劍刺去!那喇嘛仍然作勢牽引,呂四娘的劍尖刺不過去,可是也不像先前那樣被他引開,竟然成了僵持之勢。那喇嘛驟的一聲怪笑,雙掌一松,呂四娘重心不穩,向前傾撲,那喇嘛倏然一掌向她背心的「志堂穴」按下。

  那喇嘛這「單掌按穴」,本來厲害非凡,更兼呂四娘身向前傾,以為絕無不中之理,那知呂四娘輕功超卓,除了易蘭珠之外,江湖之上,已無對手。那喇嘛勁力一松,她已趁著前撲之勢,身子倏然變了一個方位。反手一劍,刺他胸口「璿璣穴」,那喇嘛吃了一驚,要運掌力牽引,已來不及,急急吞胸吸腹,腳步不動,身子憑空挪後幾寸,呂四娘一劍刺空,立刻躍下。只聽得哈布陀大叫道:「又給她逃走了!」

  隨即聽得那喇嘛哈哈笑道:「讓她逃走正好!」

  呂四娘心想:「你不讓我走也不行,諒你追我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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