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江湖三女俠 | 上頁 下頁
一九七


  呂四娘接過一看,卻是一份傳抄的「諭旨」,諭旨道:「為呂留良案並刊刻大義覺迷錄頒諭天下。」呂四娘一看,變了顏色,只見那「諭旨」寫的是:

  「自古帝王之有天下,莫不由懷保萬民,恩加四海,膺上天之眷命,協億兆之懽心,用能統一寰區,垂寐奕世。蓋生民之道,惟有德者可為天下君——夫我朝既仰承天命,為中外生民之主,則所以蒙撫綏愛育者,何得以華夷而有殊視?——乃逆賊呂留良好亂樂禍,私為著述,妄謂德祐以後,天地大變,亙古未經,於今復見。而逆徒嚴洪逵等,轉相附和,備極猖狂——」以下便是連篇累贅駁呂留良的話,所以名為「大義覺迷。」滿紙胡言,呂四娘也無心細閱。那「諭旨」最後寫道:「朝議呂留良呂葆中俱戮屍梟示,嚴洪逵沈在寬皆斬決,族人俱誅殛,孫輩發往寧古塔給披甲人為奴。仰天下億萬臣民,凜垂為戒。」

  呂四娘看了,有如巨雷轟頂,顫聲說道:「沈在寬被殺了麼?」那畫師道:「大前天嚴沈兩位義士被處斬之時,我剛好在京,隨眾在法場瞻仰遺容,得見一面,哼,你還有心肝說我畫得不像!」

  呂四娘面色蒼白,搖搖欲倒,那畫師續道:「我豈不知沈在寬乃呂葆中學生,非晚村前輩親授?但他既為此案成仁,而他又廣傳晚村學說精義,則我寫他侍立在晚村先生之旁,又有何不可?」正在絮絮叨叨之際,呂四娘忽然一手將他拉著,問道:「你真個瞧清楚了?沈在寬的樣子就像你所畫的那人麼?」

  那畫師搖頭晃腦說道:「老夫別的不敢誇口,這畫筆傳真的雕蟲小技,難道還有不似麼?嚴沈兩位義士之頭,現在還懸在城門之上,你若還不信,可以去看!」話未說完,呂四娘猛然把他一推,縱步奔出門外。那畫師爬了起來,連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冒充晚村先生的孫女也還罷了,還敢妄自譏評我的丹青妙品,信口雌黃!」

  呂四娘素性嫻雅,應付大事,從不心慌。這次聞訊心驚,急亂失態,還是生平的第一次。跑出了大門之後,才猛然醒起,對那畫師甚為抱歉,心道:「到底是我修養功夫,還未到家。」可是她怕那畫師書呆子的脾氣,怕被他纏個不休,因此也就顧不及再回去道歉了。

  過了好一會,呂四娘漸漸抑止激動之情,靜心細想,想沈在寬隱居仙霞嶺,七八年來足不出戶,外人如何知道?又想起那畫師所畫之像,只有三分相似,也大是可疑,心道:「我何不就進京城看看?馮瑛必能請到廢園老人,曉瀾之事,我暫可不必掛心。」

  呂四娘腳程極快,傍晚時分,已到京城。北京城有九個城門,案情重大的叛逆,被朝廷裊首之後,便排日將首級在各個城門懸掛,名為「懸首九門」。呂四娘轉了幾個城門,走到西華門外,果然見著城門之上,豎著兩枝高高的木竿,每枝木竿上懸著一個人頭。暮色蒼茫中看不清楚,呂四娘心頭卜卜亂跳,看了一陣,見城門上只有四名普通的衛士看守,心中更是懷疑。

  呂四娘那把這幾名衛士放在心上,看了一陣,覷準時機,足尖一點,單掌在城牆上一按,疾如鷹隼的平空掠上,四名衛士發一聲喊,還未看得清楚,已被呂四娘旋風般的一個盤旋,逐一點了穴道。

  片刻之間,呂四娘已揉升到右邊那枝木竿之上,將頭取下一看,雖然頭顱已被割下幾日,還依稀看得出是嚴洪逵!這剎那間,呂四娘如受雷擊,急痛攻心,險險跌下,急忙定了定神,施展輕功絕技,在右邊木竿上一盪,飛到左邊木竿之上,伸手取那懸掛的頭顱。卻不料就在這瞬息之間,木竿突然從中斷為兩截,呂四娘頭下腳上,衝跌下來,木竿中空,內裏竟然藏著機關,斷為兩截之時,中間突然射出無數飛箭!

  呂四娘挽著兩顆頭顱,無可抵禦,就在那木竿倒拆,短箭紛飛之中,蓮翹向下一勾,輕輕一點那上截正在向下飛墮的木竿竿尖,憑著這一點之力,身如燕子斜飛,陡然間又騰空而起。只聽得嗚嗚聲響,一件奇形暗器,竟在下面盤旋飛上,呂四娘一聽,知是韓重山的獨門暗器「迴環鉤」,就在這瞬息之間,她已在半空中一個轉身,雙頭並交一手,拔出了霜華寶劍,迎著那迴環鉤直衝下去!

  迴環鉤走的是之字路,呂四娘一衝下來,劍尖輕輕一撩,那迴環鉤嗚的一聲從旁飛出又掠回來,但呂四娘這一衝之勢,何等快捷,她落下城牆,迴環鉤尚在半空中盤旋,追她不及。

  這晚只有一弦新月,幾點疏星,呂四娘在百忙之中,一瞥手上所換的頭顱,只見與沈在寬果有幾分相似,但因割下多日,頭顱乾縮,面形已改,一時間瞧不清楚。呂四娘正待仔細辨認,忽聽得下面哈哈大笑,城牆南面的缺口凹處,突然竄起三人,分佈在東西北三個方位,這三人乃是天葉散人、韓重山和哈布陀。

  要說呂四娘的本領,如今已是比這三人都要高出少許,可是無論如何,尚不能以一敵三,可是這三人也忒奇怪,竄出之後,都是各守方位,並不包圍合擊。呂四娘無暇考慮,向沒人把守的南面缺口便跑,身形一起,便待躍下,陡然間一股大力迎面推來,呂四娘在半空中翻了一個觔斗,迴環鉤挾著嗚嗚怪嘯之聲,向她背心急襲,同時有一團紅影,也疾如閃電的當頭罩下,呂四娘一個迴旋,先避敵攻,再擋暗器,忽覺勁風貫胸,手上一鬆,兩顆頭顱都給來人的掌風掃落城牆,那迴環鉤的嗚嗚怪響也已停止。呂四娘腳尖點地,旋過身來,只聽得有人說道:「這女娃兒長得好俊,用暗器毀了她豈不可惜,待佛爺將她生擒獻與皇上立個功勞。」

  呂四娘大怒,定睛一看,只見一個紅衣喇嘛,齜牙裂嘴的向她怪笑,卻不是額音和布。呂四娘叫道:「還我頭來!」刷的一劍,平胸刺去。那喇嘛雙掌一伸,作勢牽引,呂四娘這劍本來快捷如電,被他掌勢一引,竟然似被什麼吸著似的,往旁一帶,劍勢失了準頭,呂四娘大吃一驚。這喇嘛的內家功力竟然遠勝額音和布,在己之上。那喇嘛又笑道:「佛爺無暇替死人念經超度,叛逆之頭我已打碎,經過我的法掌,也是恩澤。你還不多謝我麼?」

  呂四娘柳眉倒豎,暗運內力,又是一劍刺去!那喇嘛仍然作勢牽引,呂四娘的劍尖刺不過去,可是也不像先前那樣被他引開,竟然成了僵持之勢。那喇嘛驟的一聲怪笑,雙掌一鬆,呂四娘重心不穩,向前傾撲,那喇嘛倏然一掌向她背心的「志堂穴」按下。

  那喇嘛這「單掌按穴」,本來厲害非凡,更兼呂四娘身向前傾,以為絕無不中之理,那知呂四娘輕功超卓,除了易蘭珠之外,江湖之上,已無對手。那喇嘛勁力一鬆,她已趁著前撲之勢,身子倏然變了一個方位。反手一劍,刺他胸口「璇璣穴」,那喇嘛吃了一驚,要運掌力牽引,已來不及,急急吞胸吸腹,腳步不動,身子憑空挪後幾寸,呂四娘一劍刺空,立刻躍下。只聽得哈布陀大叫道:「又給她逃走了!」隨即聽得那喇嘛哈哈笑道:「讓她逃走正好!」

  呂四娘心想:「你不讓我走也不行,諒你追我不上!」豈知背後呼的一聲風響,那喇嘛也跳了下來,猶如一片紅雲從天而降,人未到地,掌力先發,呂四娘腳尖點地,疾掠數丈,若不是她內功造詣高深,幾乎給掌風震倒。這一瞬間,哈布陀天葉敬人韓重山等三人也都跳了下來。呂四娘吃了一驚,心想:那裏來的這個扎手強敵?

  呂四娘不知此人乃是紅教喇嘛的第一高手,額音和布的師兄昆甸上人,內外功夫,都已到達爐火純青之境。他本來是坐鎮雍和宮執行掌教之職的,雍正皇帝被呂四娘馮瑛等大鬧皇宮之後,忌憚呂四娘到極,所以特地請他出來,並用嚴洪逵沈在寬的頭顱佈成陷阱,專等她來,要不是因為昆甸上人托大,不願哈布陀等相助合攻,呂四娘早已被他們擒了。

  昆甸上人率哈布陀等急追,呂四娘心念一動,想道:「此人武功在我之上,若他適才以掌力相困,只怕我還當真逃走不了。聽他說讓我逃走正好,莫非他有意相讓麼?既然說了那話,何以又率眾追來?」呂四娘一時間猜想不到,昆甸上人乃是想趁此機會,追踪呂四娘到她的「巢穴」,把甘鳳池等一班好漢,全部「殲滅」。

  但昆甸上人武功雖是登峰造極,輕功卻只是和天葉散人韓重山等在伯仲之間,追了一陣,和呂四娘的距離已拉開了七八丈外。昆甸上人眉頭一皺,韓重山笑道:「瞧我的!」一抖手,只見嗤的一道藍火衝天而起,呂四娘肩頭一縮,那道藍火從她的頭頂掠過,呂四娘正在奇怪:何以韓重山的暗器,如此失卻準頭,忽見那道藍火掉頭飛回,蓬的一聲,爆炸開來,無數鐵砂,似冰雹亂落。呂四娘急急避開正面,斜竄出三四丈外,就在這閃避之間,昆甸上人又已追到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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