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江湖三女俠 | 上頁 下頁
一〇七


  允禵雙眼一翻,又道:「你這話怎麼說?」唐曉瀾道:「皇上養病至今,已有半月;貝勒回來也將十天了。為何皇上總不見宣召貝勒?」允禵拍案道:「難道有奸人從中搗鬼?」唐曉瀾道:「國舅隆科多、將軍鄂爾泰、大學士張廷玉,這三人都是四貝勒的一黨。」允禵道:「我也聽說如今在父皇跟前的除了幾位御醫和幾個親近的內監宮女之外,就是這三個人了。這事果是可慮。依你說怎樣?」唐曉瀾道:「總得設法見著皇上。」允禵道:「未奉詔書,如何可見?」唐曉瀾道:「必要之時,便闖進去。而且貝勒手握大軍,若然及早佈置——」允禵面色倏變,道:「我明白你的一片忠心了。不要亂說,你退下去吧。」

  其實允禵早已有了佈置,他也知道允禛手下有本領的武士最多,惟恐受了暗算,所以把大軍屯在城外,由心腹大將傅克圖掌握,囑咐他若自己萬一受了扣押或其他意外,就動用大軍,對付允禛。

  不說允禵這邊的佈置。且說康熙皇帝身體一向壯健,在位已六十一年,就在這年十月,他還「駕幸」南苑,舉行圍獵,跑馬射鹿,頗見勇武。不料圍獵之後,忽然害起病來,大凡身體壯健,平素少病的老人,一旦害起病來,就很難療治,所以病了不到幾天,便十分沉重。康熙移駕到暢春園的離宮養病,初時還能掙扎料理國事,後來越看越不行了,這才叫國舅隆科多和大學士張廷玉攝理朝政。

  康熙是個極其好強的人,一生南征北討,治河修書,政教武功,都頗有建樹,不想到了晚年,十幾個兒子明爭暗鬥,傾軋排擠,康熙卻是無可奈何。所以一病之後,十分煩惱,竟不願見家人骨肉,因此不僅允禵,就是允禛千方百計求見,也只能在外面遙叩「聖安」,允禵與唐曉瀾之猜疑「奸人搗鬼」,其實也只猜中一半。不過允禛靠了隆科多、鄂爾泰、張廷玉等人做耳目,又賄賂了康熙的近身宮女與太監,所以對康熙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都瞭如指掌。

  這日——康熙六十一年一月十三日——康熙已病得迷迷糊糊,進了一碗參湯,神智略見清醒,猛然想六十餘年之事,只覺尊榮之極,亦如過眼雲煙,兒子雖多,但他們所爭的不過是一個寶座,並無真摯的父子之情。如此思量,只覺得「寂寞」極了,不由得想起兒時的好友納蘭容若來,可惜納蘭短命,空負一代詞名,只三十一歲就死了,要不然晚年最少還可有一人陪伴說話。

  內監見皇帝欠身欲起,走來問候。康熙道:「書架中間那格,有一把扇子,你替朕把那扇子拿來。」內監甚為詫異,這時已是隆冬天氣,要扇子做什麼?但是聖上吩咐,不敢不依。康熙接過扇子,一聲長嘆。

  這剎那間,他想起了四十餘年之前,和納蘭容若遠征塞外的事,那時是在吐魯蕃附近,白天炎熱,晚上苦寒,大漠風砂,荒涼一片,自己曾與納蘭指點山河,話天下興亡事蹟。納蘭曾勸自己不要徒恃武功,自己還笑他是書生之見,如今看來,西北連年征戰,各族始終不服,納蘭的話,也未嘗沒有道理。那時納蘭曾替他寫了一把扇子,自己不歡喜那些詞句,所以一直擱在書架上。

  康熙在思潮洶湧中打開了那把扇子,讀上面的字道:「今古河山無定據,畫角聲中,牧馬頻來去。滿目荒涼誰可語?西風吹老丹楓樹。  從前幽怨應無數,鐵馬金戈,青家黃昏路。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蝶戀花》調詠「出塞」。)

  康熙細細咀嚼「今古河山無定據」與「滿目荒涼誰可語」等句,只覺悲從中來,不可斷絕。隆科多和鄂爾泰隨侍在側,見皇上看出了神,那裏想得到:這位康熙皇帝,享位如此之久,享年如此之高,富貴榮華,到了極點,臨死之前,心情卻是這樣的寂寞淒涼。

  隆科多輕輕走近御榻,道:「皇上精神初復,不可勞心。」康熙淒然一笑,揮手說道:「快傳十四貝勒允禵來!」他自知不起,這時已在準備吩咐後事了。

  各皇子謀位心急,這兩天聽說康熙病重,都是大清早趕到暢春園外,直到深夜才回去稍歇,第二日絕早又來,每人都抱著「鴻鵠將至」的心情,冒著隆冬的寒風,在園子外等候,兄弟們見面,只是冷冷招呼,大家都抱著猜忌之心,互不交談。

  這日眾皇子正等得心焦,忽見隆科多飛跑出來,大家鬨然圍上。隆科多大叫道:「聖上有旨,各皇子到園,不必進內,單召四皇子見駕!」允禛大喜,一躍上前,拉著隆科多飛奔進園。

  眾皇子愕然失望,九皇子允禟最為橫蠻,首先攘臂叫道:「不要管他,咱們都進去!」眾皇子齊聲回應,帶著隨從,一鼓擁入,守園的衛士那敢阻攔。唐曉瀾和車辟邪是十四皇子允禵的隨從,這時也隨眾擁入園內。

  康熙皇帝宣召了允禵後,神智又漸模糊,矇矇矓矓中忽似置身在五台山上,一個清瘦的老和尚向自己瞪目怒視,正是父皇順治,不禁嚇得魂飛魄散,駭叫道:「父皇饒我!」鄂爾泰上前搖他道:「皇上醒來,十四貝勒就來!」康熙皇帝一身冷汗,轉了個身,突然問道:「這裏是什麼所在?」鄂爾泰道:「暢春園呀!」康熙道:「你騙我,這裏是五台山!」鄂爾泰暗叫一聲苦也,皇上已昏迷至此,四皇子還未見來。康熙又轉了個身,忽然大叫道:「你們快把那老和尚打出去!快呀!不要讓他進來!」

  這時允禛和隆科多已飛跑進來。鄂爾泰跪稟道:「皇上,十四皇子來了!」康熙悠悠醒轉,允禛跪在床前。康熙伸手過去摸他的臉,忽然叫道:「你,你,你不是允禵!」允禛道:「臣兒奉父皇之詔!」康熙忽然迴光反照,大怒道:「好呀,我還沒死,你們就夥同騙我!」拿起一串玉念珠,照允禛劈面擲去!隆科多大驚失聲。此時,門外人聲鼎沸,允禛咬了咬牙,突然撲到床上。康熙慘叫一聲,一口氣轉不過來,便死過去了!康熙在五台山上謀殺父親(詳見拙著《七劍下天山》),而今也死在兒子手上。

  眾皇子帶領隨從,一擁入內,御房外一隊御林軍攔著去路,原來隆科多也顧慮到眾皇子不聽王令,所以預先安排下來的。唐曉瀾推開眾人一把,悄悄道:「貝勒應當機立斷!」允禵大叫道:「我們問候父皇,誰敢攔阻?」眾皇子轟然大叫,御林軍才自顧失色,刀槍紛舉,卻是手顫腳震!

  就在此際,內房裏傳出一聲慘叫,眾皇子一驚,一條人影,陡然飛了起來,從前排御林軍的頭頂飛掠過去,從窗口一躍而入。

  四皇子允禛扼死父皇,雙手一鬆,一跤跌落床前。隆科多道:「恭喜皇上,大事已了!」陡見一條黑影,突然從窗口飛入,鄂爾泰喝道:「你是誰?」上前攔阻,那人悶聲不響,突然發出一拳,將鄂爾泰打跌地上。跪到御榻之前,舉頭一望,忽然跪下哭道:「我來遲了」!」

  這人正是唐曉瀾,他在康熙生前,不肯認父,而今見他死了!父子之情,到底出於天性不覺跪下。允禛神智已復,急忙躍起,駢指朝唐曉瀾的「肩井穴」一戳,唐曉瀾登時倒在地上,口還張開,淚猶滿面。按說此時唐曉瀾武功已較四皇子為高,但這個時候,他那還有心防備?

  隆科多道:「皇上不要擔心。」拉著允禛走出房外,——允禛雖然未登大寶,但他已改口以「皇上」相稱。允禛定了定神,舉袖一抹雙眼,登時嚎咷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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