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江湖三女俠 | 上頁 下頁
一〇〇


  這故事印宏也曾聽過,以前只覺有趣,並未領略其中妙諦。而今重聽,忽然如有所觸,只聽得無住講道:「我嵩山少林,建寺已歷一千三百餘年,歷代勤勞,始有了今日的規模。但也正因此,有些人便因為經過艱難,『少有所得,便以為足。』我自己就是其中之一。其實少林的規模。比起達摩祖師所傳的經文至理,正等如那人所獲的『衣食』與那『無價寶珠』之比,若『只求自活』『勤苦憂勞』那便『墮入下乘』了。你們將來捨了基業,到處流浪之時,應該記著你們本來有一顆『無價寶珠』,不要只因衣食之故,而墮絮沾泥,那才是我佛門弟子。」講完之後十二高僧和印宏和尚都流下淚來。

  無住禪師道:「請甘大俠來。」印宏上前參謁,無住禪師道:「你不必說了。」過了一陣,知客僧陪甘鳳池進來,無住禪師拱手道:「甘大俠義薄雲天,遠來報訊,我們少林寺僧無不感激。」甘鳳池急忙還禮,道:「本無大師一代宗師,竟遭暗害,鳳池身在杭州,不能分難,慚愧無比。」無住禪師道:「梟雄當道,人力難挽浩劫,本無師兄雖死,事情只恐還未了呢!」甘鳳池默然不語。無住道:「允禛與年羹堯都出自少林,允禛若登大寶,有年羹堯助惡,那就是少林的大劫到了。」

  甘鳳池道:「以禪師大力,難道沒有挽回的餘地嗎?」無住道:「除非換了滄桑,否則這場浩劫必免不了。」甘鳳池想道:「反了吧!」見無住禪師雙眸炯炯,眺望遠方,知他正在沉思,不敢言語,過了半晌,無住禪師嘆口氣道:「明日起少林寺僧便要漸漸疏散了,我想在福建的莆田和廣東的南海再建根基,將來只怕還有要仰仗甘大俠之處。」甘鳳池道:「禪師若有所需,只管吩咐。」

  甘鳳池等在少林寺住了幾日,見少林寺忙於搬遷,便即告辭。下山之後,呂四娘道:「我聞得弘法大師說,曾靜已到北京。」白泰官道:「反正我們已到河南,何不上京一趟。」曾靜是呂留良的得意門生,幾十年來僕僕風塵,密謀復國,和嚴洪逵沈在寬等,都是忘年之交。甘鳳池道:「我和關東四俠,也有來年在京相見之約,去就去吧,不過大家要小心一點。」甘鳳池煉有易容丹,當下替各人化裝,易了容貌,逕赴京華。

  秋去冬來,時移序換,到了京城,已是仲冬季節,鵝毛似的雪花下得正緊。眾人進了城門,忽見一隊喇嘛,排著儀仗,向皇宮那方進發。眾人躲在一間店鋪的簷下,聽得店中的人閒談道:「聽說老皇帝得病,特地從西藏請這班大喇嘛來替皇上念經攘解,你看那派頭多大。」呂四娘心念一動,卻不言語,等喇嘛過後,悄悄的對甘鳳池道:「我們來得適時,也許會看到允禛那廝登位的大典呢!」

  甘鳳池道:「我聽得江湖上的朋友傳言,康熙的十幾個皇子暗地裏都在勾心鬥角,爭奪皇位,未必見得就是允禛登位。」呂四娘道:「允禛處心積慮已久,結納的奇人異士最多,其他皇子不是他的對手。」甘鳳池笑道:「管他是誰登位,對我們漢人都沒好處,何必費心猜它。」

  甘鳳池雖然未到過北京,但他交遊廣闊,在北京也有很多朋友,聞得他來,許多人都邀他到家中居住,甘鳳池一一推辭,在旅舍住了兩日。呂四娘道:「我們雖變了容貌,旅舍究非長住之地。」甘鳳池笑道:「我算好還有一個人要來請我們。」呂四娘問他是誰,甘鳳池笑道:「說你也不知道。不過這人的師傅你倒見過。」呂四娘知他有心賣個關子,一笑不問。果然到了第三天,店小二進來稟道:「唐爺,有一和尚帶了捐冊來指名要向你化緣!」

  甘鳳池道:「好,請他進來。」店小二好生奇怪,道:「我還以為他是瞎撞,原來果然和客官相識。」過了片刻,引進了一個和尚,面容清瘦,看來約有五十歲左右。甘鳳池掩了房門,哈哈笑道:「我還以為是空明和尚,原是是你。你怎麼做了和尚了?」那人道:「特來向你化緣!」

  甘鳳池笑道:「你的耳朵倒長,居然知道我發了鐵扇幫的橫財。」那和尚忽慘然一笑;道:「披上袈裟事更多,過了年我也要離開北京了。」甘鳳池問道:「怎麼,你現在真的勘破色空?」那人又是一笑,笑得極為淒慘,道:「到我的破寺喝酒去!」甘鳳池結了店錢。和那和尚向郊外走去。

  走到郊外,甘鳳池才替他們介紹。原來這和尚俗名叫祝家澍,正是武成化的唯一傳人。呂四娘也曾聽武成化在途中說過他有這麼一個徒弟,卻料不到原來就是這個和尚。心中奇怪為什麼甘鳳池從來不說。

  走了一陣,到了西山,那和尚在前領路,走到山麓一個破破爛爛的廟宇,笑道:「這就是我的居處了。」這廟原是廢棄的古廟,雖然破爛,裏面地方倒還寬敞。

  那和尚略掃灰塵,在牆壁上取下兩大葫蘆老酒,邀眾人共酌。甘鳳池道:「還未請教你的法號?」那和尚道:「我替自己取了個法名,叫做冷禪。」甘鳳池笑道:「名為冷禪,只恐你的心未必真冷。」冷禪又是慘然一笑,大口大口的喝酒,轉瞬把一大葫蘆老酒,喝得乾乾淨淨。

  原來這祝家澍因意中人被幽深宮,三十年來夢寐不忘,去年冒險探宮,失敗之後,心灰意冷,因而削髮做了和尚。但他還不知道意中人已死,所以雖然做了和尚還是捨不得離開北京。

  甘鳳池見他意興蕭索,喝了一大口酒,搖頭笑道:「我兄如此自苦,真是何必披上袈裟?」冷禪道:「如果去年碰見你們,也許我會得償心願。」當下把他去年探宮失敗之事說了。甘鳳池道:「將來我們再和你去。」冷禪苦笑道:「我已做了和尚,這事不必提了。」

  冷禪知道呂四娘是甘鳳池的師妹,又是名儒呂晚村的孫女,忽然問道:「禪理重在空明,儒家要人克己,但性情與生俱來,若要人如太上之忘情,豈不是違反了自然?看來我這一生,是既不能為俠客也不能為高僧的了。」

  呂四娘道:「儒佛兩家,都是導人為善,順其自然,不必勉強的。正唯有至性至情,所以才能割肉餵鷹,捨身救虎。並非一講空明,便是只求自了!」冷禪起立一揖,道:「敬聞妙論,醒我迷糊。」呂四娘慌忙還禮,道:「前輩如此,折殺我了。」冷禪哈哈笑道:「我和你師兄兄弟相稱,你豈可叫我前輩。」說話至此,眼中始流露出興奮的光輝。

  甘鳳池道:「祝大哥雖以冷禪為號,豪情勝慨還是潛在心中。」冷禪苦笑道:「卅年回首,如夢如煙,不必說了,不必說了。咱們喝酒。」過了一會,冷禪先自酩酊醉倒。白泰官笑道:「這和尚真有意思。」甘鳳池扶他進禪房安歇,冷禪醉得迷迷糊糊,吟道:「古剎荒涼留客住,野僧無禮慢嘉賓。」

  甘鳳池服侍他睡了,在寺中巡視一遍,只見幾間耳房都已備好床鋪,呂四娘道:「這個和尚看來雖然疏狂,其實細心得很。也是性情中人。」甘鳳池道:「要不然他怎能為了一個女子,等候三十多年?」

  甘鳳池這才說出冷禪來歷,眾人都不禁黯然嘆息。路民瞻感觸尤多,又喝了一大口酒,呂四娘笑道:「路師兄不必傷感,李明珠雖然是侯門小姐,但看她舉止言行,卻絕不是一個茌弱的宮娥可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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