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江湖三女俠 | 上頁 下頁
六一


  少年得手之後,反身將檻上的犯人抱起,低聲喚道:「沈哥哥!」沈在寬喉頭哽咽,應聲微弱,說道:「不必救我了。」這喬裝少年正是呂四娘,她聽得沈在寬能夠說話,放下了心,左手環抱腰圍,將他背起,右手從衣襟拔出一口精光閃目的佩劍,反身便往外闖!

  門外的御林軍紛紛呼喝,那裏阻攔得住?呂四娘縱高竄低,直衝出外面大堂。甘鳳池大聲歡呼,董巨川大為震動。李衛叫道:「快截!」董巨川甘天龍雙搶上去。甘鳳池大喝一聲,運用大擒拿手,疾的抓著一名衛士背心,朝兩人摔去。陳美娘剛才吃了大虧,心中氣惱,拔出匕首,搶在甘鳳池之前,向董巨川疾刺,董巨川兩手虛掩面門,騰的飛起右足,向陳美娘的匕首踢來,陳美娘轉身一閃,甘天龍刷的一劍側面襲到,陳美娘匕首一格,董巨川疾衝上去,想把陳美娘再次擒著。

  忽然呼的一聲,甘鳳池如箭飛至,雙手一分,四臂相格,董巨川身形不穩,幾乎仆地,從懷中一探,取出透骨毒釘,三支齊發,急勁異常,甘鳳池大喝一聲,左手又抓起一名衛士,往前一推,三枝毒釘,都打入衛士身中,雙掌一錯,又來撲擊。董巨川急忙游走,呂四娘已力斬十餘衛士,衝至月門,回頭叫道:「七哥七嫂,咱們快走!」甘天龍與陳美娘武藝相當,仍在纏戰,衛士從旁相助,將她圍在核心。甘鳳池掌劈指戳,倏忽之間,把圍攻陳美娘的衛士全部打傷。

  甘天龍膽戰心驚,慌忙退時,陳美娘匕首一送,插入他脅下三寸,悶氣頓舒,和甘鳳池並肩外闖。撫衙的衛士幾曾見過如此聲勢,就如同給狂潮沖擊一般,向兩邊分裂開去。狂笑聲中,甘鳳池夫婦追上了呂四娘,三人都衝出撫衙去了。

  呂四娘到了甘鳳池家中,說道:「請借靜室一用。」陳美娘將她帶入臥房,微笑退出,順手將房門虛掩。呂四娘面上一紅,帶笑罵道:「淘氣的嫂子,好不正經。」將沈在寬放在床上,低聲說道:「沈哥哥,我在你的身邊呢!」沈在寬面色慘白,雙眸半張,嘆口氣道:「你何必救我?」呂四娘心兒亂跳,急忙解衣審視,卻不見有甚傷痕,手臂一鬆,沈在寬撲通又倒。呂四娘是個大行家,把耳貼在他胸前一聽,伸手在他腿彎一扭,沈在寬「喲」的一聲叫了出來,卻仍是不能動彈。呂四娘這一驚非同小可,只聽沈在寬幽幽說道:「我已成廢人了,你救我也沒用。」

  原來董巨川老奸巨滑,生怕有人把沈在寬救走,竟然下了毒手,用內家掌力震裂他下肢筋絡,又用陰力使他受了內傷,把他弄成癱瘓,造成癆症。縱有華佗再世,也難救治。呂四娘如受雷轟,魂飛魄散,但一觸及沈在寬那淒然絕望的眼光,急忙以絕大的定力,鎮住心神,毅然說道:「什麼沒用,在寬,你枉以名儒自負,豈不聞: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太史公身受腐刑乃著史記。這三人何嘗不是殘廢?但卻名垂千秋萬世!在寬,一死易耳,大丈夫當在絕難之中以求生!」呂四娘侃侃而談,說到後來,竟然聲淚俱下。

  「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這是《太史公自序》裏的兩句話,《史記》的作者司馬遷,是漢武帝時代的人,他為了李陵敗降匈奴的事說了幾句公道話,觸怒了漢武帝,竟然身受「腐刑」(閹割),所以他以左丘明和孫臏自況,說左丘氏在失明之後,孫臏在被削去膝蓋骨之後,還能著書立說,他們不是像自己一樣都是「廢人」嗎?他以前人堅忍不拔的精神鼓舞了自己,因而也寫出了偉大的史書。而今呂四娘以左丘明、孫臏和司馬遷三人為例,激勵沈在寬自勉。沈在寬熱淚盈眶,陡然覺得生命重新充實起來,他緊握著呂四娘的手,呂四娘也是滿臉淚光,然而這已經不是絕望的眼淚了,這淚光驅散了沈在寬眼前的灰暗,他看到了生命的意義了。

  沈在寬緊握著呂四娘的手,良久、良久,吁聲說道:「瑩妹,謝謝你。」呂四娘微微一笑,眼淚滴在他的臉上。沈在寬低聲說道:「只是辜負了你的心意了。」呂四娘眼波一轉,深情的看望著他,毅然說道:「在寬,你的身體殘廢,你的心靈可並沒有殘廢啊!你再這樣說,就是把我當作外人了。」這些話說得非常堅定,沈在寬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又過了一陣,呂四娘道:「且說你不會永遠殘廢,只要你有虔心毅力,我可以教你自療之法。」

  在寬道:「你現在已經是一個極好的醫生了。」呂四娘道:「我還要做更好的醫生,我教你吐納之法,到你自己能導引血氣,以意行氣的時候,你就會完全痊癒,而且比常人還要健康。」沈在寬道:「這就是你們修練的內功嗎?」呂四娘道:「正是,你給別人用內功弄成殘廢,受了暗傷,也只有修練內功來抵禦!」沈在寬道:「要多少時候?」呂四娘道:「也許要十年。」沈在寬道:「好,那正是給我的磨練。」

  陳美娘在外面聽得哭聲,輕輕敲門,呂四娘開門出來,將事情對甘鳳池夫婦說了。陳美娘暗暗感嘆,心想,教一個殘廢的人習練內功,而且還是一個全無根底、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十年也未必能夠,這豈不誤了師妹青春!甘鳳池道:「十年便是十年,古人高義,正須我輩行之。我只是怕師妹沒有靜修之地。」呂四娘道:「一念大師的師弟一瓢和尚,日內就將移居仙霞,我可以在那裏結廬傍居,照料在寬。」甘鳳池道:「好,我們夫婦送你上山。」

  呂四娘僱了驢車,靠著甘鳳池的易容之術,變了面貌先回家鄉,把父親安葬之後,就隨一瓢和尚到仙霞嶺隱居。甘鳳池下山時對呂四娘道:「將來我們鬥那了因賊禿之時,只怕還要師妹相助。」呂四娘道:「這個自然,我在山中,也正可以趁此時機勤修劍訣。」

  自此,沈在寬在呂四娘的照料下,日有進步,不知不覺,過了五年。

  一日清晨,呂四娘照著日常習慣到沈在寬房中,未入房門,在視窗望進,忽見他一個人扶著牆壁走路,這一喜非同小可,趕忙推門進去。沈在寬道:「昨晚我做了吐納功課之後,忽覺氣達重關,上下升沉,又好似胸腹之間,有一團東西,可以上下轉動。我試用力,居然能坐起來,今朝我扶著牆壁,已經從床前行到書案,來回三次了。」呂四娘道:「你進境神速,這樣看來,不必十年。但你初初學行,不宜過勞,還是躺回床上休息吧。」

  忽見書桌上有一紙詞箋,寫了幾行大字。嗔道:「你才好一點,又勞神作詩了,我要罰你。」抓起詞箋,沈在寬急道:「妹妹,還我!」身子顛巍巍的,竟然離開牆壁來搶,立足不穩,一跤跌倒呂四娘懷中,呂四娘急忙把他扶上床上,只見他面紅過耳,呂四娘已一眼把那幾行字看完,原來不是作詩,而是集句,將前人詩詞,集成了一首「浣溪沙」調,詞道:

  「誰道飄零不可憐,金爐斷盡小篆香,人生何處似尊前?  見了又休還似夢,坐來雖近遠如天,斷來能有幾迴腸?」

  四娘心道:原來他對我還有疑慮。他對我深情眷戀,卻又自慚形穢,怕這姻緣終如鏡花水月,不敢對我吐露衷腸,所以才有這「見了又休還似夢,坐來雖近遠如天。」的感觸。沈在寬呆呆的看著她,呂四娘嘆道:「傻哥哥,五年來難道你還沒有明白我的心事?不管你怎樣,我都伴著你。」沈在寬眼圈一紅,不覺滴下淚來。兩人執手相看,說不盡柔情蜜意。正在陶醉之中,忽聽得一瓢和尚在外發聲相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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