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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鳳泊鸞飄(2)


  即算上官天野沒有說過那樣的話,他也絕對沒有這等功力可以破門而出,那麼,這兩扇門究竟是誰弄壞的?陳玄機怔了怔的看著壁上的圖式,好像要從圖式中參透什麼,忽地問道:「素素,你是怎麼見著上官天野的,他還和你說了些什麼話來?」

  雲素素道:「我自幼生長山中,除了父母之外,很少和生人見面,就是有時下去打獵,足跡也不出周圍五十裡內,卻不知怎的,自從那天見了你後,就好像你是我的親人一般。」

  陳玄機道:「奇怪,那咱們的心思竟是一樣,那日我醒來之後,只瞧了你一眼,就覺得你好像是我一個未曾見過面的妹子。」雲素素粉臉微紅,輕輕說道:「昨晚我喂了你的白馬,想起你來,跑到山上彈琴,你聽得見麼?」陳玄機道:「我就是被你的歌聲引來的。原來你對我的憶念深厚如斯,但願從今之後,咱們永不再分開了。」

  雲素素輕掠雲鬢,低眉一笑,避開了陳玄機的目光,往下說道:「我一面彈琴,一面想起你來。想起你要行刺我爹爹,我心中無限恐懼。我不是怕你傷害了他,我爹爹說的,你若要和他打個平手,最少也還得十年。我是害怕,害怕我一向崇拜的爹爹,莫非真是個壞人。我又害怕你日後碰見了他,若然我不在旁邊,他就會殺了你,我又聯想起這兩天來看見聽見的一些事情,我爹爹做的都好像出乎常理之外,尤其是不歸還劍譜還要把上官天野囚禁起來。

  「呀,我爹爹對你不好,我心裡頭也感到羞愧,我懷著贖罪的心情總想做一些令你喜歡的事情。我喜歡你,也就連帶喜歡那些對你好的人。我禁不住又想起上官天野來,他冒了那麼大的險,還寧願舍了掌門,不要劍譜,將你交換出來,我想你也一定想救他出來的。」

  陳玄機道:「上官天野是我生平的第一知己,但他還不能像你一樣的看得透我的心。真奇怪,你樣樣的想法都與我相同,好像咱們的心裡是連在一起的。」兩人的手不知不覺的又緊握起來,那是兩心相知的喜悅。

  只聽得雲素素輕輕歎了口氣往下說道:「我爹爹極是愛我,我做夢也想不到我要反對他。然而昨晚我就做了。我偷偷跑來打開了這兩扇大門。我要放上官天野出去。我也害怕他那股凶霸霸的神氣,但我已打定主意,就算他有所誤會,動手打我,我也決不還手打他。」陳玄機道:「妹子,你真好!」但覺普天之下,除了自己的母親之外,再也沒有像她這樣正直無邪的女人。

  雲素素續道:「他初見我時,果然對我很凶,但卻沒有動手打我。他聽了我的話後,忽然顫抖起來,說是料不到我會這樣喜歡你。他說著這話的時候,起初帶笑,接著就哭起來,跟著便罵我,問我知不知道你已經有了心上的人兒?」

  陳玄機笑道:「這個誤會剛才我已說得很清楚了。他還有些什麼話?」雲素素道:「我忍著委屈,忍著悲痛,讓他罵了一頓,仍是好好的跟他說:你想要劍譜,我偷給你。你走了吧,我還告訴他你已經平安無事脫身了,他留在這裡也沒有什麼意思,不如取了劍譜趁我爹爹沒有回來,馬上便走。那料他又大發脾氣。」

  陳玄機笑道:「上官天野就是這個火爆的性兒不好。」雲素素道:「他說劍譜本來是他們武當派的,為什麼要偷偷摸摸的竊取?他說除非是他打贏了我的爹爹,要我爹爹心悅誠服的還他,否則我送,他也不要。要他偷走,那更誓死不為。除非是有朝一日,他憑著自己的功力打出去。他還冷笑道:『你爹爹故意做出慷慨大方,好像是有意要成全我,我可不領他的情,這劍譜本來就是我的。』我可不明白他的意思。」

  陳玄機聽到此處,心中早已了然,笑道:「你看四壁所畫的圖式,是不是達摩劍式?」雲素素道:「達摩劍法我只學了三成,看來我所學的招式這壁上都有,想必是了。還有這些練功圖式,我也只認得一指禪的功夫。嗯,我明白啦,我爹爹竟是將他畢生苦學的心得,都寫在這上面啦,若能參透這壁上的武功,實勝於僅得一部達摩劍譜。敢情他將上官天野關在這裡,就是有意讓他學的。怪不得上官天野他、他不肯走。」說到此處,益增疑惑,因為上官天野畢竟還是走了。

  陳玄機也道:「照上官天野的性格,他既然說過誓死不走,那就算山崩地裂,這石洞塌了,他也決計不肯出來。如今他卻突然不見,這事當真奇怪。」兩人談了一會,百思莫得其解,陳玄機悶悶不樂,雲素素道:「他既然走了,咱們耽在這兒也是無益,不如回家去吧,你肚子也該餓啦。」

  兩人又回到那庭院之中,但見斷磚碎石,敗葉殘枝,亂紅混溷,飛絮沾泥,把一個景致清幽的庭院,竟變成了陰風慘慘、荒蕪雜亂的地方,陳玄機黯然說道:「借一把花鋤給我。」雲素素遞過花鋤,早知其意,說道:「勞煩你了,我換過衣裳再給你弄兩樣小菜。」

  陳玄機掘開泥土,將石天鐸草草掩埋,又把那些殘枝敗葉落花都掃作一堆,也一併葬了,想起石天鐸一代武學大師,竟爾埋骨荒山,心中無限感慨。

  拋下花鋤,回頭一望,只見雲素素已換了一身新衣,倚在門邊,忽地「噗嗤」笑道:「你呆呆的看著我幹嗎?難道還不認識我麼?」陳玄機道:「你這身裝束──呀,真美!」似是讚歎,語調之中卻充滿惶惑。

  雲素素道:「怎麼?我這身衣裳是爹爹畫了圖樣,教我裁剪的,聽說是三十年前流行的裝束。這雙鳳頭鑲珠的鞋子,聽說現在也很少人穿了。」陳玄機訥訥說道:「我母親也有這樣的衣裳鞋子,她收拾箱籠時我曾經見過,我也從未見她穿過。」雲素素怔了一怔,好久才說道:「既然是三十年前流行的服裝,那麼與你母親的相同也並不出奇。」說是這樣說了,其實她的心中亦自起了疑雲。

  雲素素將飯菜端到書房,那兩樣小菜又是陳玄機平素愛吃的,陳玄機本來是要稱讚她的,這時但覺心煩意亂,竟連「多謝」這兩個字也忘記說了。

  雲素素道:「你想什麼?」陳玄機茫然的抬起頭來,澀聲說道:「沒什麼。」雲素素格格一笑,道:「我知道你想母親,那一天你在睡夢中也叫她呢。你母親真好福氣,有你這樣一個孝順的兒子。」突然想起自己出走了的母親,悲從中來,泣不成聲。

  陳玄機輕輕撫著她的頭道:「我母親她一定喜歡你。從今之後,我在這世界上有兩個至親至愛的人,一個是母親,一個就是你。」雲素素淚珠滾滾而下,又是歡喜,又是悲傷,羞澀笑道:「剛剛換過衣裳,又給淚痕沾汙了。」陳玄機道:「是啊,誰叫你這麼愛哭,談些大家喜歡的話吧。」雲素素道:「嗯,你那天說你家中的書房也像我家一樣,可惜如今我家中的梅樹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幹了。不知幾時我有福份到你家去看看。」

  陳玄機心頭一震,記得那天在這書房中剛剛醒來的時候,以為是自己的家,但那一天僅僅是心中疑惑而已,這次聽雲素素再度提起,不知怎的,心中竟自感到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不祥之兆,越看越感到這書房裡透著古怪,心頭上好像有一層陰影,壓得他透不過氣來。雲素素道:「咦,你好似害怕什麼?」陳玄機忽地跳起來道:「在你的家中,我真是有點害怕。素素,你願意跟我走麼?」雲素素抿嘴笑道:「我自然跟你。」陳玄機籲了口氣,只覺雲素素軟綿綿的身軀已倒進他的懷中。

  陳玄機正自陶醉,忽聽得有一個極其冷峻的聲音說道:「放開我的女兒!」雲素素這一驚非同小可,跳起來一看,只見她的父親不知是什麼時候進來的,就站在他們身前不到三尺之地,臉上冷冰冰的沒有一點血色,他的右掌已在慢慢的舉起。

  雲素素叫道:「你要殺他,就連我也殺了吧!」雲舞陽那只手掌停在空中,過了半晌,又慢慢放下,歎口氣道:「我還有什麼心情殺人?素素,你叫他出去,我有話要和你說。」那語調絲毫不像父親命令女兒,卻像是央求一個朋友。雲素素突然覺得在他父親那張好像漠無表情的面上,透出了慈愛的光輝,不由得心中一酸,低聲說道:「玄機,你就出去一會兒。」

  書房中兩父女面面相對,互相凝視,本來是最熟識的人,卻驀地有了陌生的感覺,過了片刻,兩人眼光都越來越柔潤了。雲舞陽道:「我這一生中只有你是我最疼愛的人,我可以舍掉一切,舍不了你。」雲素素道:「爹,我知道。」

  雲舞陽道:「你母親走了,這十幾年來我知道她的心裡難受,其實我的心也何嘗不難受。這個家我本來也不想要了,有一些話,如果不對你說,我死了也不心安。說了之後,你認我是你父親也好,不認我是你父親也好,都由得你。」雲素素抬起頭道:「爹爹,你說吧。女兒也捨不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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