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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第六回 鳳泊鸞飄

  殘星明滅,曉露沾衣,院子裏靜寂如死,周圍的空氣都好似冷得要凝結起來,忽聽得嚶嚶的哭泣之聲,似利針一樣刺穿了寂靜的空氣,雲舞陽眼光一瞥,只見他的妻子捧著畫卷,一步一步的走出老梅樹邊的月牙洞門,連看也不看他一眼。

  這剎那間,雲舞陽心頭顫慄,好像靈魂也脫離了軀殼,「寶珠」這兩個字在舌尖上打滾了數十百遍,卻是叫不出來。雲夫人從石天鐸的屍體旁邊走過,說道:「天鐸,你放心,這卷畫我必定送到你的家中,我要看待你的兒子,就像看待素素一樣。」說話的聲音很輕很輕,似是怕驚醒了石天鐸一樣,但聽在雲舞陽心中,每一個字都好似一根利箭。雲舞陽茫然失措,抬起頭來,他妻子的背影已不見了。

  好久,好久,雲舞陽才叫出聲來,那是充滿了失意與恐懼的叫聲,但還有比妻子出走令他更恐懼的事情發生,他剛剛移動腳步,卻見他的女兒不知是什麼時候出來的,這時正倚在老梅樹上,那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也是充滿了恐懼,眼光和神情都奇怪極了,就像從來不認識他似的!

  雲舞陽吃力叫道:「素素!」雲素素的眼光在他面上一掠而過,好像看到了什麼令人害怕的東西,倒退三步,忽地尖聲叫道:「我都聽見啦,我都知道啦!不要近我!」雲舞陽全身戰抖,驀然嘆了口氣,狂歌似哭:「念天地之悠悠兮,知我其誰?嘆英雄之遲暮兮,勝亦何喜?敗亦何悲?傷浮生之易逝兮,鳳泊鴛飄兮我誰與隨?」歌聲漸遠漸寂,雲素素心酸淚咽,不由自己的失聲叫道:「爹爹,爹爹!」但他爹爹已聽不見了。

  雲素素倚著梅枝,傷心痛哭,忽地感到有一隻溫暖的手掌輕輕的撫摸她的頭髮,一個極溫柔的聲音在她耳邊說道:「素素,素素,你別哭啦!」雲素素抬起頭來叫了聲「玄機!」淚下得更多了。

  陳玄機也不知說些什麼話才好,只有掏出絲巾,輕輕給她拭淚。過了一會,雲素素抽噎說道:「呀,我的爹爹!可恨的爹爹,可憐的爹爹!玄機,你不知道,我自小就把爹爹當做這世上獨一無二的英雄!」陳玄機道:「當今之世,的確無人是你爹爹敵手!」

  雲素素道:「不錯,從今日起,我爹爹武功確是天下第一。但我心目中的偶像已經破碎無遺!他再不是我昔日所想像的英雄了。他偷了外祖父的劍譜,逼走了我的母親,殺了他的好友,囚禁了上官天野,還要替那個什麼錦衣衛指揮捉拿他舊日的同僚,這些事情我都知道啦!」

  陳玄機道:「囚禁上官天野?嗯,上官天野現在那兒?」雲素素道:「我昨晚已見過上官天野了,許多事就是他告訴我的!這兩日來我也見到聽到了一些事情,我相信上官天野沒有騙我。嗯,我爹爹真是那樣一個壞人?」

  陳玄機將雲素素緊緊抱著,但見她眼光中充滿淒苦。呀,這世界上還有什麼事情比兒女對父母失望更為令人心痛?陳玄機無法慰解,禁不住親了一下她的臉頰,柔聲說道:「也不全是你父親的錯。」雲素素詫道:「你不是要行刺他的?」陳玄機嘆道:「這些是是非非,只怕一時之間實是難明。」抬頭一望,陽光已經照進院子,陳玄機滿心悵惘,輕輕放開了雲素素的雙手,站了起來。

  雲素素道:「我媽媽走了,爹爹走了,你也要走了。」陳玄機道:「嗯,你叫我走我便走!」雲素素突然又抽噎叫道:「好,你走吧!」陳玄機怔了一怔,道:「素素,你真的要我走?」雲素素道:「我不願你走,但我更不願別人恨我!」

  陳玄機詫道:「什麼?」雲素素道:「我知道你有一位心上的人兒,那是一位世上頂頂可愛的姑娘。」陳玄機失聲笑道:「世上那能有比你更可愛的姑娘?這話大約是上官天野說的。」雲素素道:「上官天野何必要對我說假。」

  陳玄機笑道:「那位姑娘是上官天野心中頂頂可愛的姑娘,我心目中頂可愛的姑娘只有你!」雲素素眼睛充滿疑惑,輕輕說道:「真的?」陳玄機道:「上官天野愛那位姑娘勝於愛他自己。他卻以為我和那位姑娘結合會是一段美滿姻緣,其實我壓根兒就沒有這麼想過。我屢次對他說他都不信,素素,難道你也不相信我麼?」

  雲素素眼中閃出喜悅的光彩,道:「怪不得上官天野罵我,原來他是怕我破壞了你們美滿的姻緣。」陳玄機道:「好,咱們一同去見他,將他放出來。」雲素素道:「不,他不肯走!」陳玄機道:「什麼,他不肯走?」雲素素道:「是呀,他昨晚說,就是我爹爹請他出來,他也不走。」

  陳玄機心中大疑,道:「為什麼你放他他也不走?這人的脾氣真怪。」雲素素忽地低頭說道:「我喜歡他這個脾氣。嗯,玄機,你也能像他一樣麼?」陳玄機詫道:「要我像他?」驀地心中雪亮,柔聲說道:「是的,我也會像他對那位姑娘一樣對你。我愛你勝於愛我自己。要不然我昨晚也不會偷偷的來啦!」

  雲素素又喜又羞,嬌呼一聲,被陳玄機緊緊摟在懷裏。過了一會,雲素素嗔道:「我喘不過氣來啦。」陳玄機一笑放鬆了手,道:「素素,請你帶我一同看上官天野去。」

  雲素素整了一下衣裳,牽了陳玄機的手,走出後門,經過了一條曲曲折折的小徑,沒多久就走到一個山洞的前面,洞口兩扇厚木大門緊緊關著。雲素素道:「這個山洞我爹爹將它佈置作練功的靜室,我也是昨晚才第一次偷進去的。上官天野就被囚禁在裏面。」走到前面,雲素素道:「你將門上的鐵環左轉三轉,右轉三轉,門就開了。」陳玄機正想依法施為,手觸木門,忽覺木質有異,輕輕一推,那兩扇大門竟然倒下,碎裂成無數小塊,就像紙糊的一般!雲素素失聲叫道:「咦,這是怎麼搞的?」

  這兩扇木門乃是用賀蘭山中的橡木所製,木質堅厚,就是用刀斧來斫也要費很大的力氣,然而現在竟是輕輕一推便像紙糊般的倒塌了,而且雲素素昨晚來過,這門還是絲毫沒有異狀。

  雲素素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往陳玄機面上一瞧,只見他的臉上也是充滿了駭異的神色!兩人同時伸手觸那碎裂的門板,但覺木質鬆軟,稍一用力,便被捏成粉屑。陳玄機道:「這是被內家掌力所震盪的。弄壞大門的這個人想是有意顯露神通,把厚木的內部都破壞了,外表卻一點也看不出來。」雲素素道:「不錯,這是被內家掌力所震盪的。然而當今天下,誰有這種內家掌力?」

  陳玄機一想:要是石天鐸沒死,這事情石天鐸也可以做得到,然而聽石天鐸昨晚與雲夫人所說的話,他乃是一心為少主之事而來,而且根本就不知道有上官天野其人,這裏的事情斷不會是他所做。

  雲素素道:「玄機,你想什麼?」陳玄機道:「素素,你昨晚是什麼時候來的?」

  雲素素道:「大約是靠近四更的時分來的。」

  陳玄機自言自語道:「嗯,那個時候他已經和石天鐸開始動手了。」雲素素奇道:「你是怎麼個想法?竟會想到我爹爹的頭上來。難道他還會弄壞他自己的練功靜室的大門。再說他若要放人他不會開麼?」

  陳玄機道:「是呀,所以這才奇怪!」雲素素一想,這兩扇門既不是石天鐸弄壞的,那麼,這豈不是當今天下還有一個人足可與自己的父親抗手爭鋒,而且他這番做作更分明是向自己的父親挑釁。

  陳玄機道:「咱們進去再說。呀,天野可不知怎樣了?喂,天野,天野,上官兄,你,你怎麼啦?」石洞裏杳無人息,陳玄機心急如焚,還以為是上官天野受了重傷,趕忙三步並作兩步的走進裏面搜索,這山洞雖然也頗幽深,但洞口大門已破,朝陽射進洞來,一切景物都可看得清清楚楚,那裏有上官天野的影子!

  雲素素這一驚比適才更甚,喃喃說道:「他說過的,若不是他自己打出此洞,誰也請不動他,就是埋骨荒山也決不受人憐憫!」陳玄機心頭一動,抬頭看時,但見四面石壁都畫有各種各樣的擊劍姿勢與練功圖式,以陳玄機這樣的武功,看上去亦自覺得深奧難明。

  即算上官天野沒有說過那樣的話,他也絕對沒有這等功力可以破門而出,那麼,這兩扇門究竟是誰弄壞的?陳玄機怔了怔的看著壁上的圖式,好像要從圖式中參透什麼,忽地問道:「素素,你是怎麼見著上官天野的,他還和你說了些什麼話來?」

  雲素素道:「我自幼生長山中,除了父母之外,很少和生人見面,就是有時下去打獵,足跡也不出周圍五十里內,卻不知怎的,自從那天見了你後,就好像你是我的親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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