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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輕憐蜜愛(6)


  陳玄機咬實牙根,那肯與他打語,左手一領劍鋒,「龍形飛步」從敵人掌風之下掠出,猛的反手一劍,「金鵬展翅」、「猛雞奪粟」、「白猿掛枝」、「野馬跳澗」一招接著一招,猶如長江大河,滾滾而上,劍劍指向雲舞陽的要害,陳玄機的劍法學得甚雜,十三歲之前,是他母親教的,十三歲之後,是他叔伯輩教的,那些人都是他父親昔日的同僚,張士誠手下的武士,每人都不同凡響。

  雲舞陽雙袖揮舞,把陳玄機的劍招一一化開,滿腹狐疑,奇而問道:「你的武功比上官天野高得多,何以反被他所傷?」陳玄機不理不睬,一柄長劍霍霍展開,寒光閃閃,直如駭電驚濤,半點也不放鬆。但聽得雲舞陽跟著他的劍招叫道:「五禽劍法,青陽劍法,唔,這招又是崆峒劍法了,可惜還未到家!這一招天龍劍法的神龍掉尾,劍鋒反削之時,還應稍慢一些,後勁才能長久!」

  陳玄機每發一招,他都能說出派別招名,陳玄機一股銳氣,也不禁為他所折,鬥了三五十招,雲舞陽忽的「哼」了一聲,冷冷說道:「原來是我的一班老朋友合起來教你,怪不得他們派遣你來。只是彭和尚已死,石天鐸逃的無影無蹤,就是他們聯手鬥我,我亦何懼!你的劍法,在年輕一輩中還算得是出類拔萃的了,可惜比起我來,那還差的遠呢!」

  雲素素見她父親一面說話,神氣越來越不對了,急忙叫道:「爹爹,你一向愛惜人才,就看在他這一手劍法上,饒了他吧!」雲舞陽又「哼」了一聲,冷冷說道:「這班人處心積慮的謀殺我,我我今日若饒了他,再過十年,待他羽翼長出,未必肯饒了我!」驀地身形一晃,呼的一掌拍到陳玄機面門,就在這一瞬間,雲素素已是和身撲上,尖聲叫道:「爹爹,你武功無敵天下,原來卻怕他十年之後贏你!」

  陳玄機但感雲舞陽掌心沾到自己的太陽穴,卻忽的掌力一松,只聽得雲舞陽大聲喝道:「饒你這次,你十年之後再來與我一決雌雄吧。若然不識時務,功夫還未練成,就敢再來行刺,那就是自尋死路了!」

  猛然間只聽得雲舞陽叱吒一聲,大手一伸,把陳玄機抓了起來,旋風急舞,喝道:「去吧!」往外一甩,陳玄機給他一拋,有如騰雲駕霧一般,但感天旋地轉,登時失了知覺。

  也不知過了多久,陳玄機悠悠醒轉,眼睛尚未睜開,一股醉人的幽香,已透入鼻端,陳玄機急忙叫道:「素素,素素!」一轉身只覺所睡之處冰冷堅硬,全身骨節,隱隱作痛,那裡是雲家房中的被軟香溫可比?陳玄機吃了一驚,睜開眼時,只聽得一個柔媚的少女聲音笑道:「什麼素素?你夢見誰啦?」這少女是蕭韻蘭!

  陳玄機這才發覺是處身石洞之中,奇而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雲家?」蕭韻蘭道:「我跟著你的蹄痕馬跡,來到那兒,正巧你給人拋出牆外。呵,原來那是雲家,那老頭兒想必就是雲舞陽了?你真大膽,嚇死我了!你和他交手了?」

  陳玄機頹然臥倒,歎了口氣,點了點頭,想起自己從叔伯輩的悉心指點之下,學了十多年的武功,人人都誇自己是後起之秀,卻不料和雲舞陽比起來竟是不堪一擊,心中惶愧之極,但聽的蕭韻蘭笑盈盈的贊道:「你真了得,著了上官天野那一掌,居然沒有受傷,還能夠和雲舞陽交手,嗯,別動,別動,你雖然沒有摔壞,也受了一點外傷,瘀積還沒有完全化開,待我給你搓搓!」

  陳玄機面上一紅,掰開了她的玉手,低聲說道:「不用啦!」蕭韻蘭不提起他的傷還好,一提起這事,不由的他又想起雲素素來。想起她用父親最珍貴的靈丹救了自己的性命,想起她給自己做小菜和玉米粥,想起她對自己信任不疑,竟然把世間最罕見的寶劍掛在房中,這一切都已令人感動,更難忘懷的是那蘊藏不露,只能令人心領神會的脈脈柔情。

  蕭韻蘭越是對他親熱,就越發令他對雲素素思念不忘!雲素素就像幽谷寒梅,只淡淡的清香,便已勝似夭桃豔李。蕭韻蘭察覺到他冷漠的神情,詫然問道:「你想什麼?」陳玄機定了一下心神,悵然答道:「我在想念上官天野。」

  蕭韻蘭歎了口氣,說道:「你們兩個真是一對冤家,見了面打架,離開了卻又彼此思念,嗯,上官天野也正在找尋你呢!」陳玄機道:「我已見著他了。」蕭韻蘭急聲問道:「在那兒?」陳玄機道:「就在雲舞陽家中。呀,我而今才知道他是個至性至情的男子!」將昨晚的事情,一一對蕭韻蘭說了,蕭韻蘭掩口笑道:「可惜上官天野沒聽到你這樣誇他,更可惜你不是一個女子!」陳玄機正色道:「是呀,我若是女子,一定會喜歡他!」把眼偷窺蕭韻蘭的神色。但見蕭韻蘭低垂粉頸,薄怒佯嗔,啐了一口道:「你這人真是,別人對你、對你……你卻、你卻……」

  陳玄機急忙打斷她的話道:「我真的在想念上官天野,他為我而落在雲舞陽的手中,叫我怎能安心?」蕭韻蘭道:「雲舞陽這樣厲害,咱們就是舍了性命,也鬥不過他。你不如安心靜養,好回到武當去報信呀,就讓那些武當的老道士鬥一鬥雲舞陽吧,你不可再冒險行刺了!」

  陳玄機暗為上官天野歎息,心道:「上官天野對你癡心一片,難道你竟無動於衷?」蕭韻蘭見陳玄機久久不語,呆了一會,柔聲問道:「你肚子餓嗎?我給你烤兩隻野兔。」陳玄機欠身要起,正想要說自己身體沒事,不必勞煩,見蕭韻蘭已走出洞口,想了一想,終於讓她去了。

  那山洞是兩塊大石合抱而成,從洞口望出,但見明月皎皎,原來又是第二天的晚上了,陳玄機站了起來,活動一下筋骨,緩步走出石洞,倚著岩石,遙望山頂那幾棟房屋,雲素素的歌聲舞影重泛心頭,又恍似她就在那峰巔上向自己遠遠招手。

  陳玄機歎了一口長氣,心道:「可惜她是雲舞陽的女兒,呀,我還想著她幹什麼?我武功若未練成,怎能踏進那座房子?呀,難道真是要十年之後才能見面?」想起十年之後,自己也未必鬥得過雲舞陽,心中更為惆悵,忽的又想道:「不知她可思念於我?若是她也思念於我,我真願意再冒性命之危!」黃仲則詩道:「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陳玄機比黃仲則(清詩人)早生了三百多年,當然沒有念過這兩句詩,可是這感情今古相通,陳玄機這時心中所想的,除了雲素素外,更無雜念,他中宵獨立,一點也不覺得,敢情竟是想得癡了。

  忽聽得一聲長嘯,遠遠傳來,有人在山峰上放聲歌道:「百戰歸來酒尚溫,繁霜侵鬢轉消沉。金戈鐵馬當年恨,辜負梅花一片心!」陳玄機吃了一驚,這是雲舞陽的歌聲,激昂而又沉鬱的歌聲,這麼晚了,他還未睡?難道他也在想什麼心事麼?一抬頭只見一條人影,向南面疾馳而下,轉眼之間,就不見了。

  陳玄機呆了一會,想不透雲舞陽何以深夜下山。他身不由己向著山上的雲家走去,忽又聽得琴聲陣陣,從山峰上飄下來,呀,那竟是雲素素的歌聲!晚風吹來,歌聲隱約可辨,她唱的是:「皎皎白駒,食我場苗。縶之維之,以永今朝。所謂伊人,於焉逍遙。皎皎白駒,在彼空穀。生芻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爾音,而有遐心。」這是詩經中《小雅·白駒》一章中的兩節,乃是送客惜別的詩,上一節是客已到而挽留,下一節是客已去而相憶。陳玄機聽得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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