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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衛天元回到那個山谷。

  情景還是像那天的樣子,谷中落花堆積,山湖旁邊都是花樹,湖面也有落花和零散的冰塊緩緩飄流。只是湖邊少了個姜雪君。

  那晚的遭遇似夢非夢,但現在卻是天明,陽光燦爛,他看到的是真實的世界,決非幻境。

  他穿過花樹,在小湖的後面發現了一間石屋。他的一顆心怦怦跳動,叫道:「雪君!雪君!」

  沒有回答。

  但那兩扇門卻打開了,一個尼姑走了出來。不錯,是姜雪君,但她卻變成尼姑了。

  姜雪君合什道:「貧尼慧淨,施主找誰?」

  衛天元呆了一呆,叫道:「雪君。你明知是我找你,為何你不認我?」

  姜雪君道:「姜雪君?世上已經沒有姜雪君了。貧尼慧淨。」衛天元呆了一呆,說道:「聽說佛門不打誑語?」姜雪君道:「不錯。」

  衛天元道:「那你怎能忘了我們同拾鴛鴦石的事?你說過我們要做一對永不分離、比翼雙飛的鴛鴦的!」

  姜雪君道:「那是姜雪君說的,不是慧淨說的。」

  衛天元道:「姜雪君就是慧淨,慧淨就是姜雪君!」

  姜雪君道:「你錯了,你只能說慧淨的前身是姜雪君,卻不能說慧淨就是姜雪君!」

  衛天元道:「那麼,姜雪君可以變為慧淨,慧淨又何嘗不能變為姜雪君?」

  姜雪君道:「慧淨或者還會再變,但決不會變為姜雪君!」衛天元道:「為甚麼?」

  姜雪君不答,卻向那冰湖走去。衛天元跟在後面,兀自喃喃說道:「難道姜雪君變了慧淨,就連昔日的深情都變了麼?」

  姜雪君走到湖邊,拾起落花,一朵一朵拋在湖水,花瓣散開,隨水飄流。

  衛天元道:「是啊,那天晚上,你就是這樣子的。但你現在,卻無須慨嘆花自飄零水自流了。只要你願意……」

  姜雪君忽道:「你看看這水中的花,還是不是地上的花?」衛天元道:「怎麼不是?」

  姜雪君道:「你看,這朵花在我手中還是完整的一朵花,但拋在水中呢?……」那朵花已經拋到水中,冰湖風浪雖然不大,也有微波,波浪翻捲之下,那朵花轉瞬就分成一瓣瓣了。

  姜雪君道:「你看,此花是不是不同彼花了。再說地上的花,你腳下踩的泥土就是落花所化。你能說花即是土,土即是花麼?」

  衛天元道:「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他無法與姜雪君辯論,只能用情來打動了。姜雪君道:「你再看這流水,水還是水,但此一刻的流水,卻已不是前一刻的流水。」衛天元道:「那又怎樣?」

  姜雪君道:「那說明世間無不變之事物,花變成泥,泥若再變,可能變成岩壁,但決不能變回枝頭上的花!」

  衛天元道:「古語有云:海可枯,石可爛,情不可變。花會變,水會變,情不會變!」

  姜雪君道:「古語也未必都是對的。情生於『實』,『實』變,情也變。我給你說一段佛法吧,華嚴經有云:現見世間虛妄之物,未有不依實法而起者。如無濕性不變之水,何有虛妄假相之波?」

  所謂「實」,即某一特定環境,環境變了,感情也會改變。《華嚴經》認為「情」是有現實基礎的,但情的本身則是「虛妄假相」。「情」和「實」的關係,好像「水」和「波」一樣。

  衛天元苦笑道:「我聽不懂高深的佛法,我只想問你,你為甚麼要變作慧淨?」

  姜雪君道:「我就是慧淨。慧淨還沒變,我也沒變。」

  衛天元搖了搖頭,道:「別繞著彎子說話了。好,那我改個問法吧,姜雪君為何要變慧淨?」

  姜雪君這才正容答道:「是為了求心之所安!」

  衛天元道:「哦,求心之所安,那麼是為了飛鳳了?」言外之意,即是要問,她是否為了要成全他和上官飛鳳的姻緣,才不錯犧牲自己?

  姜雪君道:「飛鳳自飛鳳,雪君自雪君。求心之所安,決不是為了任何人的。」

  衛天元值:「我不管你現在是慧淨還是雪君,我請你別繞彎兒,坦白的告訴我,那日秘崖的事情,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姜雪君道:「姜雪君就是在那一天死的,難道你還不知道嗎?」

  衛天元道:「但姜雪君事實還在。」

  姜雪君道:「但已變了另一個人了。經云……」

  衛天元擺了擺手,說道:「我不想聽甚麼經云子曰,你的假死,是不是出於飛鳳的安排?」

  姜雪君道:「我求她替我這樣安排的,你不能怪她。我是求心之所安,她也是求心之所安。」原來那次秘魔崖之戰,上官飛鳳設計幫姜雪君報了仇(姜雪君用來刺殺徐中岳的那枚毒針,就是上官飛鳳替她向銀狐借來的。報仇的設計,也是出於上官飛鳳),但她在殺了徐中岳之後,服「毒」身亡,那顆「毒藥」卻是「假毒藥」,服後呼吸停止,看似身亡,三天之後,卻會「復活」的。這顆「毒藥」也是上官飛鳳給她的。

  衛天元茫然道:「你說是求心之所安,難道,你離開我反而可得心安?咱們小時候是曾……」

  姜雪君道:「不錯,小時候我是那樣想的。那時我的世界裏只有你,你的世界裏也只有我。但現在不是小時候了!誰想得到我們兩家同遭慘禍,各散西東?你在齊家長大,我卻在洛陽跟爹爹苟活偷生!我自己也想不到我幾乎做了徐中岳的妻子,雖然未拜花堂,也坐上了他的花轎。許多事都是小時候絕對意想不到的,你說不是嗎?」

  衛天元暗自想道:「是啊,那時我又怎想得到會碰上一個上官飛鳳,又與她結下了生死與共的友誼?最後我還向她求婚!」

  姜雪君繼續說道:「所以說成語有言:事過情遷,佛經有云:情隨實變。天元,你說句老實話,如果要你拋開上官姑娘,你是不是也覺得於心不安?」

  衛天元一陣迷惘,半晌說道:「我、我不知道。」

  姜雪君喟然嘆道:「我們的往日之情有如流水,抽刀斷水雖不可能,但水流已經改了方向了。水上的波紋更是虛妄假相之波。天元,一個人最大的快樂是甚麼?」她自問自答:「就是心境安寧。所以請你別強逼我從慧淨再變回姜雪君了。要是我變回姜雪君的話,不但我於心不安,你和上官姑娘恐怕也要苦惱終生的!」

  忽聽得有人口宣佛號,跟著唸一段經文:「一切有情(按:有情即眾生),皆有本覺真心,無始以來,常熨清淨,昭昭不昧,了了常知,亦名佛性,亦名如來藏……但從妄處執著,而不證得。若離妄相,一切智、自然智、無礙智即得現前。」

  聲音遠遠傳來,人卻不見。姜雪君趺坐合什,說道:「多謝師父教誨。」那聲音道:「慧淨,你真懂了麼?給我道來!」

  姜雪君道:「斬無明,斷執著,起智慧,證真如!」那聲音道:「對,我給你取名慧淨,就是這個意思。」那聲音道:「你既然懂得,那還多說作甚?」姜雪君道:「是!」閉目趺坐,狀似老僧入定,再也不理睬衛天元了。

  衛天元心想:「是啊,我若糾纏下去,那倒真是虛妄執著了。」他對玉清神尼所說的經文雖然似懂非懂,但他卻懂得姜雪君此刻的心境了。她的確是已經得到了安寧了。

  衛天元悄悄走出幽谷,雖然不免有點黯然,但也似乎有點輕快之感。這兩種感情本來是矛盾的,但在他的心裏卻統一起來,連他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但他的心情卻確是這樣。

  衛天元走出幽谷,迎接他的是燦爛的陽光。他心中的一點憂鬱,也像淡雲遮不住燃燒的太陽了。

  姜雪君已經給了他一個答案,現在他想要知道的就只是另外一個答案了——

  飛鳳飛向何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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