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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從前有個男子,他出身名門,文才武藝都很受到親友的誇讚,而且還有美男子之稱,因此他也不免有點驕傲,等閒的庸脂俗粉,他都不放在眼內。」

  瑤光散人說是「不聽」,但當他說到這裡的時候,她卻發出了兩聲冷笑。

  玉虛子繼續說道:「不錯,他也犯了一般世家弟子的通病,自以為能武能文,就不免有點自命風流自賞。他看不起庸脂俗粉,有時卻也和他同一樣身份的朋友在風月場中走走。但那也只是逢場作興而已,並非真的拈花惹草的。當時的風氣如此,他的毛病只是不能免俗。其實他的一班朋友並無品格低下的人在內,即使是在風月場中的宴會,也只是飲酒賦詩。」

  瑤光忽道:「你替那位自命風流的美男子辯解,也似乎辯解得太多了?」

  玉虛子繼續說道:「後來那個男子在江湖行俠仗義的時候,結識了一個女子,他才深自懺悔,知道自己過去錯了。」

  瑤光冷笑道:「他那樣驕傲,也會知錯麼?」

  玉虛子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正因為他妄自尊大,一旦發覺他自己原來是井底之蛙的時候。他才知錯。過去,他眼中所見都是庸脂俗粉,只道普天下女子都是如此,沒一個女子配得上他。待到他結識了那個女子,唉……」

  瑤光道:「怎麼樣?」

  玉虛子道:「那女子才貌勝過他,武功勝過他。唉,不是他看不起別人,而是他怕別人看不起他了。」

  瑤光道:「你倒很會替別人送高帽。嘿嘿,那我倒要問你了,既然那個女的這樣好,何以他們後來又會鬧翻?」

  玉虛子道:「因為那個女的比他更驕傲,她不能原諒他的過去。」

  瑤光道:「就只不能原諒他的過去這樣簡單?」

  玉虛子道:「還加上一點小小的誤會。」

  瑤光道:「一點小小的誤會?你倒說說看,那是甚麼樣的誤會?」

  玉虛子道:「他的父母替他訂了一頭婚事。其實他是不知情的。家中給他訂婚之時,他正在出門呢。」

  瑤光道:「我也曾經聽過這個人的故事,和你說的好像並不一樣。他的未婚妻和他本是中表之親,青梅竹馬,自小就給家人當作一對小夫妻的。可是他和表妹的事情,他卻從來沒有對那個女子說過。」

  玉虛子道:「誤會就在這裡了,他並不是個拘謹的人,他和表妹一起長大,儘管別人拿他們來開玩笑,他自問心裡無他,每次回家,還是樂意陪表妹一起玩的。他也並不認為這是嚴重的事情,所以也就沒有想到要提前告訴那個他所喜歡的女子。」

  瑤光道:「提前是甚麼意思?」

  玉虛子道:「他喜歡那個女子,卻不知道那個女子是否肯接納他的愛意。他是準備待交情更進一步,才向那女子求婚的。在那女子答應了他的婚事之後,當然是甚麼都會告訴她的。不料家裡給他訂婚之事,卻是那個女子先知道的、他怎樣解釋,她卻不能原諒他了。」

  瑤光道:「他們吵翻之後,第二天晚上,他做甚麼?」

  玉虛子道:「和一個好朋友在蓬萊閣飲花酒。」蓬萊閣是揚州一間最出名的妓院。

  瑤光散人連連冷笑。

  玉虛子不待她發話便即說道:「他得不到心上人的諒解,胸中鬱悶難宣,這才無可無不可的陪朋友去飲花酒,也好借酒澆愁。」

  瑤光散人冷笑道:「如此說來,倒是那女子的過錯了?」

  玉虛子道:「不是誰的過錯,只是對一件事情,各有不同的看法罷了。他跑到風月場中借酒澆愁,的確是太過放縱自己,但如果你知道他當時那樣苦悶的心情,我想你也不至於認為他犯了不可饒恕的過錯了吧?」

  瑤光冷笑道:「我不但應該原諒他,似乎還應該幫他罵那個女子太過古板,不懂得欣賞他的名士風流,對吧?」

  玉虛子道:「如果他知道那女子那晚還留在揚州,他一定不會跑去蓬萊閣的。但他雖然是在妓院之中,卻的確是眼中有妓,心中無妓。」

  瑤光道:「哦,心中無妓?但我聽說,那晚他好像還為了一個揚州名妓和別人爭風打架?」

  玉虛子道:「打架是實,爭風是假。蓬萊閣有個賣藝不賣身的清水倌人,陪他朋友喝酒,有個土豪強要『梳攏』(即要她陪宿之意)她,他一腔悶氣,正要找個地方發洩,就發洩在那土豪身上。後來他才知道,他喜歡的那個女子正是因為聽到他這件事情,氣跑了的。唉,說閒話的人當然都是喜歡加油添醬的……」

  瑤光道:「那個女子還不至於去呷一個妓女的醋!」

  玉虛子道:「那她為何不肯原諒他呢?」

  瑤光道:「第三天他去了甚麼地方?」

  玉虛子道:「第三天一早,他就回家去了。」

  說至此處,他偷偷一看瑤光面色,不覺歎道:「我明白了,那個女子一定是誤會他趕回家去的原因,以為他是因為和她鬧翻了,又要回到未婚妻的身邊了。」

  瑤光道:「難道不是這樣麼?」

  玉虛子道:「要是他打算回家娶妻,後來也不至於出家當道士了。」

  瑤光道:「那是因為他的未婚妻也不肯原諒他的緣故。」

  玉虛子心情激動,說道:「咱們不必繞著圈子說話了,我給你看白紙上的黑字!」眼中含淚,拿出一封信來,抽出發黃的信箋,遞給瑤光。

  瑤光道:「這、這是……」

  玉虛子道:「這是爹爹在我給他的一封信上的批示。這封信是我在自家的門口寫的。」

  瑤光散人先看「批示」,只見那幾行字筆劃歪斜,寫的是:「婚姻大事,當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抗命拒婚,即屬不孝。父子關係,早已脫離,收回成命,應毋庸議。但你表妹目前尚未許配他人,除非你求得她准你恢復夫妻名分,並為你求情,否則吾家決不能容此不孝之子進門也!」

  玉虛子說道:「你現在明白了吧,我回家是為了辦退婚的。但得不到父親的諒解,他以脫離父子關係來作威脅,逼我遵從父母之命。我不肯屈服,只好到武當山去做道士。」

  此時瑤光亦已把玉虛子那封信看完了。是玉虛子求父親准他回家省親的一封信。「為甚麼你這封信是在自家的門口寫的?」瑤光問道。

  玉虛子道:「這是過了兩年之後的事了,我以為過了一段日子,爹爹的氣也應該消了一些。那知我回到家門,爹爹卻命家人攔阻,不許我踏進家門。我討了紙筆,寫這封信向他求情,但結果卻仍是得到如此這般的批示。唉,後來我才知道,爹爹那時正在病中,他有病也不許我進去看他,可知他對我的氣惱。他的書法本來是很好的。想必一來是因他在氣怒之中,二來是體弱無力,筆劃才這樣歪。後來,再過一年,爹爹,他、他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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