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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第十九回 苦酒又添豪傑淚 春波未逝故人情

  楊婉忽地心念一動,記起了李思南的故鄉乃是在山東武城。楊婉暗自思道:「南哥若是已經脫險的話,他一定要回鄉探望母親的。對,我到武城找他!」

  楊婉猜得不錯,李思南的確是在回鄉的途中。但楊婉卻不知道,她自己是抱著滿懷希望去找李思南;李思南對她則是已經絕望,他是懷著一顆創傷的心靈,獨自回鄉的。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且說李思南那日逃出了邊境的那個市鎮之後,心中無限悲酸。他以為楊婉已經改嫁,不但不敢存著「破鏡重圓」的希望,連見都不想再見楊婉了。這也怪不得他,因為他曾經到過楊婉和屠龍投宿的那間客店,知道他們兩人是同住一間房間。在那間房間裡他還找到楊婉棄掉的舊衣裳,而且還曾和自稱是楊婉丈夫的屠龍交過手來,他那裡知道其中另有許多曲折?

  揚婉那幾件舊衣裳他已經收進自己的行囊帶走,每次展示舊衣,就好像看見楊婉的影子,引起他無限傷心。

  「古語有雲: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但只怕婉妹卻是對著新人忘了故人了。」又想:「但這也怪不得她,她無依無靠,又不知道我是死是生。」「不過她嫁的那個人確實在是個卑劣小人,這卻是我不能不為她歎息的。奇怪,以她這樣懂事明理的聰明女子,怎會嫁給那個人呢?」「但這也是各個人的緣分,我替她歎息也是挽救不來。唉,我身負家國深仇,這些煩惱的私情,不想也罷。」話雖如此,但楊婉與他曾經共同過了大半年同命相依的日子,楊婉的影子,他是怎樣也不能忘掉的。

  李思南掛念著衰老的母親,日夜兼程趕路,路上幸好也沒意外,這一日他終於回到了家鄉。

  李思南抬頭一看,只見他家的大門緊閉,簷頭的蛛網縱橫交錯,也沒人掃除。李思南不禁有點奇怪:「媽是頂愛潔淨的人,難道她是病了,所以才沒有掃除?但大白天為什麼又要關上門呢?」

  李思南一掌推開大門,叫道:「媽,我回來啦!」屋子裡靜悄悄的,唯有他的回聲。李思南一顆心砰砰地跳,慌忙三步並作兩步跑進去。踏入前廳,只見一具棺材擺在當中。李思南這一驚非同小可,雙腿一酸,登時跌倒,撲在棺材上!

  耳邊忽聽得一個慈祥的聲音叫道:「李相公,醒醒,醒醒!」李思南爬起身來,抬眼一看,認得是鄰居的張大叔。李思南茫然問道:「張大叔,我媽,我媽──」其實這一問已是多餘,他家裡只有一個老母親,不是母親的棺材還能是誰的棺材?

  張大叔歎了口氣,說道:「苦命的孩子,你媽已經死了!」

  張大叔抹了抹眼淚,接著往下說道:「你媽身子本來就不大好,上個月初,她聽說蒙古韃子兵就要打來,擔憂得很。她說她後悔叫你去找爹爹,擔憂戰事一起,你也回不來了。我勸解說南哥兒精明能幹,多半會找著他爹,就是找不著也會回來的。可是我雖然百般開解,總卻是消除不了她心中的憂慮。就這樣她得了病,鄉下又沒有什麼好醫生,拖到了本月初九,她終於一病不起,等不到你回來了。你家並無親人,是我擅自作主,替你媽置了這一棺材,草草給她收殮,停棺在堂,等你回來下葬。呀,南哥兒,你怎麼啦?」

  李思南雙自發呆,緊緊咬著嘴唇,血水從牙縫裡往外直淌,猛地頭撞棺材,叫道:「媽,都是孩兒不孝,累你死不瞑目!」

  張大叔連忙將他拖住,說道:「南哥兒,李家只有你一條根子,你要聽大叔的話,好好保重自己,這才對得住你死去的母親!」

  李思南神智頓複了幾分清醒,這才嚎啕痛哭起來。張大叔待他痛哭了一場,說道:「人死不能複生,你既然回來了,還是讓你媽早些入土為安吧。」

  李思南跪下去給張大叔磕了三個響頭,說道:「多蒙大叔照料我娘,大德大恩,無以為報。我媽的喪事,還得請大叔幫忙。」

  張大叔道:「俗語說遠親不如近鄰,患難相助,這是應該的。你就擇個日子,安葬你的母親吧。」

  李思南道:「風水這一套我是不相信的。大叔你說得對,還是讓媽早點入土為安的好,明天不知大叔有沒有空?」

  張大叔道:「現在是農閒時節,你明天辦理喪事,我叫左鄰右裡,都來給你幫忙。」

  第二天李思南葬了母親,回來之後,將家中剩餘的衣物,盡都分給左鄰右裡,另外特別酬謝給他幫忙最大的張大叔,將從蒙古帶回來的銀子都送給了他。

  張大叔道:「你把家裡的東西都送給人,難道這個家你不要了麼?你又不是發財回來,你的銀子我不能要。」

  李思南道:「我正想告訴大叔,明天我就要走了。」

  張大叔道:「你一回來就走?也不等『滿七』麼。」(民間習俗,孝子守靈七七四十九天,是謂「滿七」)。

  李思南道:「我父母雙亡,這屋子我是不想再住下去了。我爹生前曾經教誨過我: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要為國家、為百姓盡自己的力,才算得是大孝大忠。目下蒙古的韃子兵已經開始入侵,這正是要我出力的時候,所以我想,我不給我媽守靈,媽大約也不會責怪我的。」

  張大叔點了點頭,說道:「不錯,男兒志在四方,像你這樣的人材,本來也不該固守家園的。好吧,那麼,你就走吧。你的家我幫你照料。」

  李思南苦笑道:「我這一走,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這個破破爛爛的家,其實也用不著什麼照料了。你若是不嫌棄,就送給你做牛棚也好,做堆柴草的地方也好。外面我還有幾個好朋友,不愁沒處討生活。這點銀子也務必請你收下。」

  張大叔推辭不掉,只好收下,說道:「那麼明天我來給你送行。」李思南道:「不敢驚動大叔了,你已經忙了一整天了,明天我可能天沒亮就動身的。」

  送走了張大叔後,李思南對著母親的牌位,不禁悲從中來,難以斷絕,又哭了一場。

  這時已是二更時分,李思南知道今晚是無論如何也睡不著的了。他找到了一瓶陳酒,就在靈堂,借酒澆愁。

  陳酒本來是撲鼻噴香,但喝入了李思南的口中,卻變成了好像浸過黃蓮的苦酒。這一年來,他經歷過的種種苦難的遭遇,他想要忘掉而又偏偏忘不了的記憶,都隨著酒意,湧上心頭。

  他想起了去年離家之時,他母親對他的叮嚀囑咐。他沒有辜負母親的期望,在經歷了大漠流沙的艱險旅程之後,終於在那座荒山找到了他的父親,可是他們父子相處還不到一天,當天晚上,他那嫡親的父親就在他的懷中逝世。

  他想起了父親臨終之前結下的「紅繩」,把他和楊婉綰在一起。他的父親非常喜歡楊婉,他還記得在他們二人願意遵命訂婚之後,他的父親是多麼的喜悅,他的死是在滿懷喜悅的笑聲之中斷氣的。「爹爹死的時候倒是沒有半點痛苦,他以為我們定能白頭偕老,幸福終生。唉,他又怎知道我們會有今日──未曾死別,先已生離!」

  李思南又一次打開了那個破舊的包袱,翻看了楊婉留下的破衣裳,不由得心中無限感觸,酒入愁腸,越發苦了。

  李思南搖了搖頭,腦海裡忽地泛起另一個少女的影子,這是他好久以來都沒有想過的孟明霞,不知怎的,今晚在他滿懷苦楚的時候,又悄悄地來了。他搖了搖頭,似乎想要搖落孟明霞的影子,可是這影子竟似個不速之客,強硬非常,來了就趕不走了。

  李思南想道:「屠鳳和孟明霞不知已經回到她們的山寨沒有?蒙古大軍南侵,金國的官兵是一定抵擋不住的。能夠倚靠的只有義軍。屠百城生前是綠林之雄,就不知在他死後,那些三山五嶽的好漢,肯不肯聽屠鳳的號令?我該不該去看看她們,幫幫她們的忙呢?」

  想至此處,李思南忽地暗暗吃了一驚,好像突然發現了自己心底的秘密,「為什麼我總是忘不了孟明霞?」發現了這個秘密,不由得滿面通紅,自己責備自己:「李思南呀李思南,你怎能如此薄情?你和楊婉曾經做過相依為命的鴛鴦,即使她嫁了別人,她在你心中的位置也絕不是別個少女所能代替的。」

  李思南一口把瓶中的餘酒喝完,眼前又彷佛搖晃著楊婉楚楚可憐的影子。李思南隨即又想:「甯教婉妹負我,我決不可負了婉妹。但我若因此不敢去見孟明霞,只怕也還是個心病!心中倘無雜念,又何要怕見她呢?和她們聯手禦敵,這是一件大事,應該做的。只要你不把它當作一個藉口,就是與孟明霞朝夕相處,那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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