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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我十八歲那年,有人知道我們是楊家的後代,爹爹恐防金虜加害,把我的祖母和幼妹安頓在鄉下,帶了我投奔江南。」

  李思南不勝欣羡,說道:「家父給我命名『思南』,我如是一直到如今還未曾到江南,報國無從,思之有愧!」

  楊滔神色黯然,似乎是給李思南的話勾起了沉痛的回憶,說道:「我到了江南,最初何嘗不是和你一樣想法,以為總可以為國效勞了。誰知不消多久,我這顆火熱的心,就不由得不漸漸冷卻了。」

  李思南驚道:「這卻有為何?」

  楊滔歎口氣道:「你聽過這首詩嗎,這是在江南傳誦一時的詩:『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南宋君臣,耽于逸樂,早已忘記了淪陷在金虜鐵騎下的大好河山,忘記了渴望一見故國旌旗的中原父老了。他們把杭州改成了『臨安』,你只從這『臨安』二字,就不難想見一斑,所謂『臨安』,其實也就是只圖『苟安』而已!」

  李思南道:「難道江南就再也沒有了像岳飛、韓世忠那樣的抗敵將領麼?」

  楊滔道:「有是有的,但可惜的是他們也逃不掉岳飛、韓世忠那樣的命運。不是遭奸臣陷害,就是被皇上解除兵柄,置散投閑!老弟。我給你說一個故事。這個故事,也正就是我們父子的遭遇。」

  楊滔頓了一頓,接著說道:「我們父子到了臨安,其時秦檜已死多年,但當朝的宰相,卻仍是秦檜晚年所提拔的黨羽魏良臣。這個魏良臣名為『良臣』,實是奸臣。他礙著我們楊家的勳望,不能不安置我的爹爹。但我爹爹不肯獻媚他,於是得了一個五品『簽事』之職,撥在淮右一個小縣給淮陽節度使練兵,像這樣的練兵官在一個節度使之下有十幾個之多,練成的兵每年都要交出去的,亦即是說,負責練兵之人並無兵權,他只是為人作嫁而已。

  「本來倘若所練的兵用於抗敵那也很好,我的爹爹並非爭權奪利之人。但結果經他的手所練成的精銳之師,盡都用於『襲匪』,而所謂『匪』,又只是一些無以為生,不堪暴政,逼得『鋌而走險』的百姓!

  「這樣過了幾年,爹爹灰心極了。因此他不要我在軍中任職,要我多學些本領,希望朝政更新,待時而用。裴大俠和我爹爹交好,於是收了我做峨嵋派第三代弟子。

  「時光流失,我們到了江南,不知不覺已是十年有多,這一年金主完顏亮要『立馬吳山第一峰』,親自領兵,要討平江南。滿朝文武,都作投降的打算,敢於統兵抗戰的,只有虞允文一人。虞允文當時只是一個中級將領,有兵不過萬人。而完顏亮的大軍號稱百萬!」

  李思南道:「你說的這位虞允文可是在採石磯大敗金兵的虞元帥?」

  揚滔道:「不錯。你們在淪陷區的也知道了?」

  李思南道:「這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戰,我們怎能不知?金虜雖然極力掩瞞戰敗的消息,但民間卻是奔相走告,人人都知道完顏亮的百萬大軍在採石磯全軍覆沒。但我們卻不知道虞元帥只有這麼一點兵,一萬新兵對百萬久曆沙場的強虜,『以一當百』還不足以形容雙方的強弱懸殊,這個一仗不知是如何打法?」

  楊滔道:「依靠老百姓嘛!虞允文雖然只有一萬新兵,但戰事一起,各方民軍都來助戰,江北的義軍也大舉回應,截斷金虜運糧的道路。這樣一來,完顏亮的百萬大軍反而陷入百姓的包圍之中,就像甕中捉鼈一樣,叫他們一個也逃不掉。

  「這次採石磯之戰,我的爹爹也盡了他的一份力量。當時他剛好有三千名業已訓練期滿的新兵,本來要撥給淮陽節度使拿去『襲匪』的,他看到了虞元師號召百姓抗金的檄文,就把這支新兵開到採石磯去了。」

  李思南道:「這不是違抗了朝廷的命令嗎?」

  楊滔道:「當時正是戰事最吃緊的時候,打敗金虜要緊,爹爹早已是把個人榮辱、甚至是連生死也置之度外了!」

  李思南拍掌贊道:「好,這才是大英雄大豪傑的襟懷!」

  楊滔道:「不,我爹爹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他做的只是一個普通老百姓所應該做的事情。』」

  李思南點了點頭,說道:「不錯,如果是換上了我,我也會這樣做的。」

  跟著又眉飛色舞地說道:「這一仗打得漂亮極了。有個笑話,也許你還不知道呢。我們在淪陷區的百姓,大家都把完顏亮叫做『完顏暗』。」

  楊滔笑道:「有這麼一個說法?」

  李思南道:「據說完顏亮在出兵之時,曾做了一首詩,詩道:『萬里車書盡混同,江南豈有別疆封。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他以為他的百萬大軍,投鞭足可斷流,一定可以吞併江南、統一天下的了,那知身敗名裂,不但全軍覆滅,他自身在逃命途中也給亂軍殺了。所以百姓說他毫無自知之明,不配稱『亮』,只能叫做『完顏暗』。

  「但是北方的百姓也很失望又很奇怪,為什麼虞元帥在大敗金兵之後,不乘勝收復失地。」

  楊滔歎口氣道:「這是因為臨安小朝廷的皇帝也是一個昏君!『十二道金牌』的悲劇在虞元帥身上重演了!」

  「十二道金牌」說的是嶽飛的故事。當年岳飛大破金兵於朱仙鎮,正擬直搗黃龍,卻被宋高宗連發十二道金牌召回,其後就給秦檜以「莫須有」的三字冤獄害死了。

  李思南聽了這話,大吃一驚,說道:「虞元帥也給奸臣害死了麼?」

  楊滔說道:「虞元帥的『命運』,較為好些,這也是因為魏良臣礙于清議,不敢把他打下冤獄的緣故。秦檜死後數十年,兀今仍是受人唾駡,魏良臣不能不有些兒顧忌。故此他只是假借君命!把虞允文召回,明升暗降,讓他做個京官,剝奪了他的兵權。」

  李思南慨歎良久,說道:「陷害忠良,古今如出一轍。但不知令尊又如何了?」

  楊滔雙目蘊淚,說道:「我的爹爹名位不及虞元帥,魏良臣對付他的手段就狠辣得多。他加給了我的爹爹兩條大罪:一是擅自調兵,二是私取官糧。我爹爹那次帶兵到採石磯打仗,朝廷是沒有糧草發給的,只好在經過的州縣,借用公報。以為事急從權,朝廷可以追認。那知過後魏良臣非但不准報銷,反而給我爹爹加了罪狀,要他賠償。

  「本來我的爹爹雖是擅自調兵,但他打了勝仗,還是可以將功贖罪。然要他私人賠出這許多官糧,就是要他的命也賠不了。

  「我爹爹受不過牢獄的折磨,終於在獄中自盡,臨死之前,寫了一封遺書,托一個獄卒帶出來給我,叫我立即回北方的老家,一來可以侍奉老母,照顧幼妹;二來在金虜統治之下,一樣可以為國盡力,如果能夠組成一支義軍,在敵人的後方打仗,比起在這裡受奸臣的箝制,那還要痛快得多。另有一個原因,我爹爹沒有說出來的,是他怕魏良臣抄家,連累於我。

  「那獄卒是個好人,他把我爹爹的遺書和平日對他所說的言語都告訴了我,又資助盤纏與我,幫我偷渡長江。我問他的名字他都不肯說。」

  李思南歎道:「仗義每多屠狗輩!秦檜、魏良臣這些奸臣可殺可恨,這個無名的獄卒卻是可欽旬敬了!楊大哥,你既是回鄉與家人團聚,後來又怎麼到了蒙古來的?」

  楊滔說道:「我離家十載,家中的變化已經很大。母親年老多病,妹妹尚未成人,僅余的一些祖業也都賣光吃盡了,還幸我回家得早,得見母親一面。

  「母親死後,日子更是難過。這還不算什麼,更糟糕的是金虜知道我從江南回來,從大都行文到我所屬的那個地方,要地方官把我逮捕送京,有公門中的朋友送信給我,逼得我只好帶了妹妹逃亡,江南去不成,金國境內又不能立足。因此最後只能逃到了蒙古來了。」

  李思南道:「蒙古韃子沒有發現你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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