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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七


  「我相信這是我有生以來吹得最感人的一次,一曲告終,我的眼眶裡滿是淚水,師弟一言不發,但我發覺他的眼角也有晶瑩的淚珠。」

  「許久,許久,我才說道,今晚我本來不是想吹給你聽,而是想吹給另一個人聽的,但可惜那個人已是不喜歡聽我的簫聲,只喜歡聽你的了。」

  「他抹幹了眼淚,說道:『師兄,你放心。我知道你說的人是誰,從今之後,我是不會再吹給她聽的了。』

  「過了兩天,爹爹忽然問我,你知道你的師弟為什麼忽然想要離開我們嗎?」

  「爹爹告訴我,師弟藉口自知不是練武的材料,想要回鄉務農,自食其力。爹爹當然不允許他這樣做,抬出他父親的遺命,好說壞說,才打消他的去意。」

  「想到表妹對他的那種笑容,那種眼神,我恨不得他離開;但想到他和我相處雖然不到一年,卻已有了兄弟之情,他要是離開,我令生恐怕是再難找到這樣一個好朋友了,我又捨不得他離開。」

  「好在他聽從我爹的勸告,並沒離開。更令我放心的是,雖然他沒離開,但從那天之後,卻不見他和我的表妹在一起了。」

  「唉,要是我早知道後來發生的事情……」

  池梁的神情,好似在追悔一件難以挽救的過失,羞慚、惶恐、傷心、難過,兼而有之。這種種錯綜複雜的情緒,在他顫慄的聲音中,在他迷茫的眼神裡表現出來。

  韓芷也止不住心頭的顫慄,不覺問道:「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

  池梁一聲長歎,「從那天之後,再也不見他們同在一起,但我的表妹也從此不理我了!」

  「我坐臥不安,無心練武,拼著受父親責怪,往往應該練一個時辰的,我只練半個時辰,一下場子,就想出種種藉口,跑去找她。」

  「但她也總是有種種藉口,推辭我的邀約。不是說要讀書,就是說要作女紅,甚至說是精神不適,沒有興致陪我去玩。後來甚至把自己關在閨房,根本不見我了。」

  「而她的形容也的確是日見憔悴,也不知是真的有病,還是沒病,委實像個病美人了。」

  韓芷心裡歎了口氣,「怪不得池伯伯寫的那首詞中,有『心事眼波全不定,一春風雨長多病。』這樣的兩句,敢情就是寫他的表妹在這一段日子裡的景況的。唉,池伯伯,這其實應該怪你在年輕的時候,也太不懂女孩兒家的心事。你要拔除她心上初茁的情苗,她焉能不惱恨你?」

  「經過了這段日子,我就是再蠢再笨,也懂得她的心事了。」池梁繼續說道:「我明白了,她心裡真正喜歡的,是我的師弟,不是我!」

  韓芷忍不住說道:「男女間的感情,微妙得很。只可順其自然,不能夠強求。池伯伯,事情已經過去,你又何必自苦乃爾!」她的年紀只配做池梁的女兒,但說出的這番話,卻像是對平輩的好友的規勸。池梁卻並沒感到尷尬,用充滿感激的目光看著韓芷,點了點頭,說道:「你說得很對,只可惜當時沒有人和我說這樣的話。」

  「不過,話說回來,即使當時有人和我這樣說,恐怕我也不會聽他勸告的。」

  「從表妹開始牙牙學語的時候起,我就和她在一起的了。二十年來,我心裡只有她一個人,她喜歡我就喜歡,她煩惱我就煩惱。」

  「如今我忽然知道她心上另有一個人,甚至這個人已經把我從她的心中擠出去了,你想想我的心裡是個什麼樣味兒?」

  「我的心裡燃著妒火,妒忌幾乎令我發狂,漸漸我也形神憔悴了。」

  韓芷越聽越是驚懼不安,「池怕伯當時在這樣的心境之下。不知會做出什麼可怕的事情?」她隱隱感覺得到,這事可能是和自己有關,連問的勇氣也沒有了。

  池梁歇了片刻,喘過口氣:「我明白了表妹的心事,我的心事也給爹娘看出來了。

  「有一天,媽媽找我單獨談話,她問我:爹爹說你近來好似無心練武,這是為了什麼?我不能否認,但也不能對母親說出真正的原因。」

  「媽說,你不必砌辭騙我,你是我親生的兒子,你的心事,我還會不知?」

  「於是她再問我:你和表妹,近來也好似疏遠了許多,這又是為了什麼?」

  「我仍然只能回答:我不知道!但忍不住加多一句:媽,你要知道,應該去問一問表妹。」

  「媽媽似笑非笑的望著我,說道:你是害怕她長大了,翅膀硬了,自己就會飛走了?」

  「我沒說話,忍不住歎了口氣。」

  「媽跟著也歎了口氣,傻孩子,要是你為這個操心,說不定倒是你自己的多疑了。」

  「媽說,你的表妹雖然不是我肚子裡生出來的,也是我一手撫養長大的,她素來柔順,我不相信她會沒有本心,另一個人,他身受咱家恩德,料想他也不敢做出對不住我們的事情。」

  「看來媽媽已經看出了一點我們三人之間的事情,她所說的另一個人,當然是指我的師弟了。」

  「我怎能對媽媽說呢?她是老一輩的看法,認為表妹若然和師弟『私戀』,就是忘恩負義的。她既然這樣相信他們,我豈能去說他們的『壞話』?」

  「媽繼續說道:或許是因為你們年紀大,表妹知道遲早要做我的媳婦,對你也不免有點怕羞,以致反而有了拘束了。好孩子,你不要再多的胡思亂想了,媽會給你安排妥當的。」

  「我懂得媽要給我『安排』的是什麼,也怪我當時糊塗,並沒提出異議。唉,或許這也正是出於我的自私,在我的心底裡,我也是樂意由父母給我安排吧!」

  「這一天終於來了,爹媽做了錯事,我做了更大的錯事!」

  這更大的錯事是什麼?韓芷沒有勇氣問他,只有等待他自己說出來。

  池梁在痛苦的回憶煎熬之下,面色一陣青一陣紅,好像甚為害怕說出這個令自己難堪的事。韓芷見他如此痛苦的神情,幾乎忍不住就要叫出來:「池伯伯,你不想說,那就不必說吧!」

  但池梁咬了咬牙根,終於說出來了。

  「這一天是爹爹的生日,他沒通知親友,只是設下酒席,自己家人團聚。」

  「那年我爹爹是四十九歲,做的是普通只設家宴的小生日。不請朋友,並不稀奇。但出奇的是參加這個家宴的有我的表妹,卻沒有我的師弟。」

  「從師弟來到我家的那一天起,爹爹就一直是把他當作自己的家人的,為什麼爹爹的壽辰,不讓他和我們一同慶賀?」

  「不過,我雖然覺得奇怪,卻也隱隱猜得到將會發生什麼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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