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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五


  池梁不禁流下眼淚,說道:「你媽是在逃難時候死的。」韓芷說道:「不錯,那時我們還未曾找到安居之所。」

  池梁難過之極,好一會子,方才能夠忍住眼淚說道:「這都是我的罪過,沒能照料你的爹娘,唉,你媽的命也真是苦。」

  韓芷當然也很傷心,不過懷疑卻是不禁更多了。心想爹娘為避戰禍以至顛沛流離,娘的死雖屬不幸,卻也是亂世常有之事,不能歸咎於人的。池梁雖有照顧朋友的義務,但正如俗語所說,大難來時各自飛,夫妻尚且如此,何況朋友?縱使對朋友照顧不周,也用不著這樣後悔自咎呀!

  「池伯伯,前天晚上,我托楚家的老家人,把我爹爹的詩詞遺稿帶給你,你收到了吧?」

  池梁抹幹眼淚,「多謝你的爹爹肯把遺稿付託給我,我的心也安了一些。你不知道,多年來我最擔心的就是你爹不肯原諒我,如今看來或許他是願意原諒我了。」

  韓芷怔了一怔,「池伯怕,你有什麼要我爹爹原諒的?我一直以為,要你原諒的是我的爹爹呢!」

  「啊,你爹說了什麼?」

  「他說做過一件很對不住朋友的事情,但他並不後悔!」這兩句話正是韓芷一直百思莫得其解的,以她父親那樣正直的性格,為什麼做了錯事,卻又毫不後悔呢?

  她充滿疑問的目光望著池梁,希望從池梁的口中得到解答。

  池梁一聲長歎,說道:「其實是我對不住你爹爹,應該後悔的是我!」

  韓芷禁不住問道:「池伯伯,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情,你可以告訴我嗎?」

  池梁沒有即時回答,卻在低聲吟道:

  「夢幻塵緣,飄零蓬梗,何堪相語?月冷秦淮,誤了三生鴛譜,生生死死渾虛語,莫怪蟬聲別樹。算吹冷噓寒,添香問字,徒增悽楚。………」

  吟聲哽咽,只念了上半闕,下半闕就念不下去了。這是韓芷父親那部遺稿中的一首詞,詞名《陌上花》,雖然只是念了半闕,詞中那股淒涼的意味,已是令得韓芷幾乎感到窒息了。

  這首詞不僅令她感傷,其中還有一個難解之處,令她深感迷惑的。

  她父親寫的這首「陌上花」,看來似乎是一首「悼亡詞」,但其中一句「莫怪蟬聲別樹」,她可是百思莫得其解。

  她讀過的書也許不算很多,但一般的成語和典故她是知道的。她知道有一句古詩:「蟬曳殘聲過別枝」是指女子負心別戀或者是指婦人再嫁的。「莫怪蟬聲別樹」似乎是從這首詩套過來的,但是不是還有別種解釋呢,她就不知道了。

  她不懂的就在這裡了,如果這首詞確實是一首「悼亡詞」,她父親悲悼的死者當然是她的母親,她的母親可是和她的父親共同患難,一直到死的。她的母親既沒有負心別戀,更沒有再嫁之事,那麼,何以這首悼亡詞卻有一句「莫怪蟬聲別樹」?

  如今她聽池梁念她父親念的這首詞念得如此淒涼:「難道池伯伯也有和我爹爹相同的遭遇,少年喪妻?還是只因為他和我父母是好朋友,是以特地挑我爹爹這首悼亡詞來念呢?」

  池梁念了半闕,就沒有再念下去。卻長長歎了口氣,說道:「以前我和你爹在一起的時候,他跟我學吹簫,我跟他學做詩填詞。我寫的每一首詩詞,一寫成就必定先送給他,請他給我修飾。但只有這首詞我只是寫給自己看的,從不讓他知道,我念給你聽。」

  像念她父親那首悼亡詞一樣,吟聲一樣悽愴,更多了三分幽怨。

  韓芷一片迷茫,聽他念道:

  「春夢香城渾未醒,倩女離魂,沒入梨花影。心事眼波全不定,一春風雨長多病。燕燕歸來尋舊徑,愁鎖瀟湘,寂寞庭蕪靜,往事悠悠空記省,平林新月湖光冷。」

  「池伯伯,請恕我的冒昧,你這首《蝶戀花》詞,可是在懷念你所曾鍾情的一個女子麼?那個女子是不是已經死了?」

  「不錯,她是死了。但是過了許多年我才知道的。」

  韓芷不禁心頭一震,說道:「你寫這首詞的時候,我爹爹是否還和你在一起的?」

  「當時我們雖已分開,但他尚未逃難,我要找他,還是可以找得到的。」

  「那你為什麼不去找他?」

  「因為我知道他不願意見我。我寫成這首詞,本來曾想過送給他看的,但終於打消了這個念頭,只留給自己看。」

  「為什麼?」

  「你爹可疼你麼?」池梁答非所問,且又這樣出乎韓芷意料之外。

  韓芷怔了一怔,「池伯伯,你問得可有點奇怪,我爹爹當然疼我,非常非常疼我。媽死後,我們父女就一直是相依為命的。有好的東西他先給我吃,有好的衣服他先給我穿。我們很窮,但過得很快活!」

  池梁說道:「是,我不該這樣問你的,你爹是個好人,是世上罕見的好人,我早就知道的了。我怎能懷疑他會不疼你呢?」

  他不懷疑,韓芷可更加懷疑了。懷疑他何以會有這麼一個不該懷疑的懷疑?

  「我也不知道應不應該告訴你,但現在我想,你的爹爹既然沒有告訴你,那麼你還是不必知道的好。」

  「不,爹爹本來是想告訴我的,在他臨終的時候。可惜已經遲了,他只能說出一句話。」

  「說的什麼?」

  「他說,有個秘密我要告訴你,他的神氣好像下了決心要告訴我,但話出了口,卻又有點猶豫不決的模樣,結果他只是說了這樣一句話,就咽了氣。他答應告訴我的秘密終於還是沒有說出來。池伯怕,你一定要告訴我,否則我一生也不能安寧!」

  「否則我一生也不能安寧!」韓芷最後的這句話,聽進池梁耳中,令他不禁心頭如墜鉛塊,大為震栗了!他本來不願把真相說出來的,但他又怎忍得韓芷一生也得不到安寧?

  默默相對,過了一全,池梁終於忍受不了心頭那塊重壓,抬起眼睛,望著韓芷,用沉鬱的聲音說道:「好吧,我給你說一個故事,我自己的故事。」

  「我們池家是金陵世家,我的爹爹是一派武學宗師,而且飽讀詩書,多才多藝,琴棋詩畫,無所不通。但我們家裡,人卻不多,除了婢僕不計,只有四個人,我的父母和我三人之外,還有一個自幼在我家長大的表妹。」

  「她是我姨母的獨生女兒,父母早逝,我媽姊妹情深,對她極為憐愛,是將她當作女兒撫養的。」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情如兄妹,不過,她的性情卻和我有點不同。她偏好文學,不喜武功,雖然勉強跟我一同練武,但一從練武場回到房中,她就是捧著她的書本了。」

  「不知是否由於父母早逝的緣故,養成了孤獨的性格,往往老半天也沒和我說一句話。我常常想辦法逗她歡喜,對她千依百順,但也難得看見她面上露出笑容。」

  「我為了討她歡心,唯有投其所好。文事方面,琴棋詩畫,我都還不如她。只有一樣,也許是我的天份比較接近,我學吹簫,吹得還算不錯。我家有一支玉簫,吹出來的聲音特別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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