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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葛南威笑道:「珠玉在前,小弟本來不敢獻拙的。但陳兄雅意難酬,沒奈何,只好如醜媳婦之終須見家翁吧。嗯,讓我想想,吹奏一曲什麼好呢?」

  從平台上俯瞰下來,但見一股清流,自洞口流入江中,洞口上方,石鐘乳如利刃紛垂,諸色雜陳,蔚成奇景,更向遠看,無數漁舟,正趁著水漲之時鼓浪前進。兩岸奇峰重疊,林木青蔥,加上江心的漁筏風帆,越發襯托出絕妙的山光水色,葛南威在平台上坐觀如畫的美景,禁不住大讚造物之奇。

  杜素素笑道:「陳大哥要你吹簫呢,你倒好像給風景迷住,忘了這事兒了。」

  葛南威笑道:「我是借助山光水色來啟發我的神思,如今有了。陳兄給我彈奏的是辛棄疾的詞,我也報以一閨宋代女詞人李清照寫的《漁家傲》吧。」簫聲一起也是峭拔入雲,聲情激越。杜素素為他清吟相和。

  「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彷彿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

  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漫有驚人句。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李清照這首《漁家傲》本是「記夢」之作,夢的是詞人在海水天風的奇境裏神遊天外。黑風吹海,霧氣彌空,當斗轉參橫的殘夜,千帆掀舞在拍天高浪中前進,這是多麼豪壯的境界!而詞人則在夢中展開想像的翅膀,向遼闊的神話世界翱翔。

  李清照晚年遭受北宋亡國的慘禍,是以假託夢境發而為詞,來表達自己的悲憤。現實的黑暗在夢中消逝,詞人美好的夢想則跨上了頂峰,培風九萬里以上的大鵬,衝破一切障礙,伴送著蓬舟飛向蓬萊!它不是「超凡脫塵」的逃避現實,而是「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李白詞句)那種願望的追求!

  李清照當年是遭金人南侵之禍,和他們今日的處境正是頗有相同之處。而夢境中的景物,雖是誇張的描寫,卻也不妨挪用來作為他們當前面對的景物的寫照。葛南威選用此詞酬答,選擇得可說是十分適宜。陳石星讚道:「易安居士此詞雄渾高邁,脂香和粉氣,洗刷盡淨,令人於天風海雨之中彷彿聞鬱雷之聲!也只有吾兄的玉簫才能吹出此闕漱玉詞的神韻。」

  雲瑚笑道:「要不是你說明在先,我幾乎不相信這是易安居士的詞。她的《聲聲慢》: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何等纏綿哀怨,和這首詞的風格相比如出二人之手。」陳石星道:「主人論詞,分婉約豪放二派,大都謂婉約以易安為宗,豪放推幼安(即辛棄疾)為首,其實易安居士也有豪放的一面。你說的那首《聲聲慢》,是她追悼亡夫之作,自是難免哀怨纏綿。其實她晚年的作品,已經不是柳永、晏殊、秦觀等人婉約一派所能拘囿,而頗有跌宕昭彰,接近於豪放一派風格的了。」

  (羽生按:近代詞人沈曾植也曾有「易安倜儻有丈夫氣,乃閨閣中之蘇、辛,非秦,柳也。」的評語。)

  葛南威道:「我就是因為陳兄彈奏了稼軒那首《水龍吟》,才想到要選用易安居士這首《漁家傲》的。」雲瑚笑道:「聽你們談詞,談得津津有味。你們不是以武會友,倒像是以文會友了。」

  葛南威笑道:「我們是琴簫之友,陳兄,你彈奏的《水龍吟》。令人回味無窮,我很想聽你再彈開頭兩句。」陳石星道:「我也想聽你再奏那首《漁家傲》。」葛南威道:「不如咱們琴簫合奏,不過是你彈你的,我吹我的。」陳石星道:「好,這倒別開生面。」

  於是他們一個重理琴弦,一個再舉蕭管。陳石星彈出「舉頭西北浮雲,倚天萬里須長劍!」葛南威吹出「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琴韻簫聲都是激昂高亢,聽得雲瑚「耳」不暇接。

  一拍告終,餘音裊裊,散在山巔水涯,就在琴韻簫聲的餘音裊裊之中,忽聽得一聲長嘯,而且隱約聽得有人讚了一個「好」字!葛南威又喜又驚,說道:「這人不但是知音人,看來他恐怕也是想以武會友。」這嘯聲是從山頂上傳下來的,要不是內功造詣極高,聲音決不能傳入他們的耳朵。

  陳石星想起一事,說道:「這人不僅是『知音人』,恐怕還是『有心人』。他是有心和我們結納的,這回可不是我聽錯了。」葛南威詫道:「你說的是怎麼一回事情?此人曾經出現過的嗎?」

  陳石星道:「我來的時候,也曾在此處為我的舟子朋友彈過一曲,當時我也隱隱聽得一聲長嘯。聞其聲而未見其面,料想當是今日此人。」

  葛南威道:「或許那人還在山上,咱們去找找。」

  不料當他們登上冠山之巔,卻是什麼人也沒看見。

  葛南威嘆口氣道:「看來這位高人還是不願意和咱們見面。」

  雲瑚說道:「奇怪,那他什麼要兩次發出嘯聲?」

  陳石星也是百思莫解其故,說道:「我以為他是有心和我們結納的,原來我是猜錯了!」

  雲瑚說道:「不過料想此人也是並無惡意的。」

  葛南威道:「當然,他既然是個知音的雅士,還豈能是個壞人。」

  陳石星卻有點不以為然,心裏想道:「龍成斌博讀詩書,亦解音律。表面看來,何嘗不也是一個文人雅士。」不過他不願意在初相識的朋友面前,談起龍成斌和雲家的事情。這話放在心裏,沒說出來。

  回到楊家,天已黑了,楊虎符道:「我和雷大俠正等著你們回來呢。」陳石星道:「有什麼事麼?」楊虎符道:「咱們進去再談。」

  楊虎符帶領他們進自己的書房,一柱擎天已經先在那裏。看見他們,便即笑道:「你們今天一定玩得很高興吧?」

  陳石星道:「今日與葛兄同游,實是小侄生平未有之樂。不過——」

  一柱擎天道:「不過什麼?」

  陳石星想起楊虎符剛才的語氣,像是有話要對他們談說,便道:「不知楊莊主有什麼事情,還是請楊莊主先說吧。」

  楊虎符道:「我是有件事情要告訴葛兄,但並非緊要的事,還是先說你們的吧。」

  陳石星道:「我們也沒有什麼事情,不過想向楊莊主打聽一個人。」

  楊虎符道:「什麼人?」

  陳石星道:「一個我們還未曾知道他的名字的人。」當下把冠山所遇,說了出來。

  楊虎符甚為驚異,說道:「冠山附近人家我都熟悉,可沒有如你們所說的這一位高人。恐怕是外來的了。」

  葛南威道:「要是外地來的朋友,他也該來此處為楊家莊主祝壽才是。否則他因何而來?」

  楊虎符道:「你們太看得起我了,此人既然是位世外高人,我又怎敢當得起他來賀壽?不過無獨有偶,剛才也有個人來這裏打聽你呢。」

  葛南威道:「是誰?」

  「葛兄,你是不是有位師叔名叫池梁住在川西廣元的?」楊虎符問道。

  葛南威道:「不錯,但這位池師叔我是從未見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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