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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丘遲笑道:「不錯,你是還沒有出生,不過你已經在媽媽肚子裡了。」陳石星一想,笑道:「不錯,我今年虛齡正是十九歲。」

  丘遲繼續說道:「那天他們進來喝酒,可把我嚇了一跳。」

  陳石星道:「為什麼?」

  丘遲說道:「你爺爺和爹爹都是形容憔悴,我看得出來,你爹爹似乎身上還有內傷,令堂大概是有三個月身孕的樣子,臉上也是帶著病容。」

  陳石星好生難過,想道:「他們被奸宦逼害,天地雖大,卻不如何處可以容身,怎能不精神頹喪,只怕沒有病也要氣出病來。唉,想不到我還未出生,就連累爹娘如此受苦。」

  丘遲說道:「小兄弟,當時普天下的百姓,誰不受那奸宦的逼害,事情已經過了二十年,你也不必如此難過了。」一聲長歎過後,喝了滿滿的一大碗酒,繼續說道:「我招呼他們坐下,心裡可在躊躇,要不要和他們說明真相?誰知我還沒有說話;你的爺爺卻也知道我是誰了。」

  陳石星詫道:「爺爺那天晚上並沒有見著你,他又怎麼知道?」

  丘遲說道:「我剛剛從御林軍軍官變成茶館老闆,自是難免有點牢騷。茶館開張之時,我寫了一首陸游的詞作為補壁。」

  說至此處,他把掛在牆上的一張熏黃的殘舊布幔揭起,只見裡面罩住的是一副條幅,寫著南宋詞人陸游作的「訴衷情」詞。

  「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

  陳石星恍然大悟,說道:「爺爺認出了你的筆跡?」

  丘遲說道:「不錯,令祖眼力端的厲害,我給他通風報訊那封短柬他一直留著,只憑這封短柬,就熟悉了我的書法。給他看破,我也只好承認了。

  「在京師那晚,我們其實並未會面,這次方是正式相識。一相識大家就像老朋友一樣談起來了。

  「談起來我才知道,原來你爺爺一家三口,非但給王振逼害得不能在京師立足,要想流浪江湖,也是難以容身,就在兩天之前,他們還碰上王振的爪牙。」

  陳石星道:「我爹敢情就是給王振的爪牙打傷的。」

  丘遲說道:「幸虧他們碰上的那個爪牙不是錦衣衛的高手,他要捉你爺爺,你爹和他拼鬥,受了一點內傷,終於將他趕跑。但令堂受了這場驚嚇,卻得了病。我本來要留他們多住幾天,把身子調好了才好走的,他們害怕還有王振的爪牙追來,怎樣說也不願意再連累我,那天我們只得暢飲一場,聽你爺爺彈了一曲,就分手了。」

  陳石星心裡想道:「怪不得爹娘早死,原來都是給王振這廝害的。」

  丘遲說道:「王振在土木堡事變之後,不久也就死了。你爺爺想必是因事過情遷,不願與你再提。」

  陳石星道:「可恨這奸宦早死,我不能親手替爹娘報仇。那個章鐵夫呢?」

  丘遲說道:「章鐵夫倒還活著。不過聽說他已換了一個主兒。他的新主人是九門提督龍文光。」

  陳石星恨恨說道:「剛才來的那個『龍公子』,就正是龍文光的寶貝侄兒。可惜這次他只是帶了呼延四虎出來,章鐵夫沒有給他『保駕』。」

  丘遲歎了口氣道:「天下的好人是殺不盡的,壞人也是殺不盡的。今後你行俠仗義是應當的,卻也不必老是記掛著報仇了。唉。朝廷的亂七八糟,何嘗不也是像二十年前的樣子!」

  歎息過後,丘遲繼續說道:「那天你爺爺臨走的時候,也曾給我留下一幅字跡,你要看麼?」

  陳石星連忙問道:「在那裡?」

  丘遲揭起另外一張殘舊的布幔,現出和右面這張一般大小的條幅,書法蒼勁,正是他爺爺的筆跡。寫的也是陸遊的一首詞,詞牌名「鷓鶘天」,詞道:

  「家住蒼煙落照間,絲毫塵事不相關。斟殘玉溪行穿竹,卷罷黃庭臥看山。

  貪嘯傲,任衰殘,不妨隨處一開顏。原知道物心腸別,老卻英雄似等閒!」

  這是陸遊晚年之作,雖然息影田園,仍有不甘老驥伏櫪之志。「玉溪」是美酒的別名;「黃庭」本是道家的經典,《唐書·藝文志》,據雲老子著有《黃庭經》一卷。在這首詞中則是指晉代書法大家王羲之手書的《黃庭外景經》,即世傳王羲之書此以換鵝者。

  丘遲以軍官身份埋名匿跡,做了荒村的茶館的老闆,天天喝自釀的美酒,等於是另一種方式的隱士;而他又是文武全才,喜歡字畫。所以琴翁寫陸遊這首詞送給他,對他的身份也是頗為合適的。

  丘遲說道:「令祖那天在微醉之後,頗有幾分感慨,他說他也很想找個風景好的地方過這下半生。看來這一首詞,他固然是寫來送給我的,但他的心境卻也正是和這首詞的作者陸游相同,這些年來,他在桂林七星岩下隱居,也可說是得償所願了。」

  陳石星歎道:「人間那得有桃源,我的爺爺雖然是想過與世無爭、與人無忤的隱士生涯,卻又何嘗得如所願!」

  丘遲心裡想道:「陳琴翁遭受喪子之痛,撫養孫兒成人,晚年的生活,相必過得不甚如意。」

  他只道陳石星是因此興嗟,不想令陳石星難過,於是轉移話題,說道:「陳世兄,我有一事未明,想要請教。」

  陳石星道:「老伯請莫客氣,不知要問何事?」

  丘遲說道:「你的劍法,精妙絕倫。似乎不是出於家傳?」

  陳石星道:「小侄的確是另得名師傳授,不過老伯的讚語,小侄可是不敢當了。」

  他正在思量,要不要把前輩大俠張丹楓為師之事告訴丘遲,丘遲已先自說道:「雲重後來棄官歸隱,不知他有沒有和你的爺爺見過面?」

  陳石星道:「據我所知,他們似乎從未見過。」

  丘遲若有所思,半晌說道:「這倒奇了。」陳石星道:「老伯什麼事情覺得奇怪?」丘遲說道:「不知我猜得對不對,你的劍法是張大俠張丹楓傳給你的吧?張大俠是雲狀元的妹夫,我曾經見過他的劍法的。」

  陳石星本來不想瞞他,給他說破,便道:「老伯法眼無訛,小侄的確是得自張大俠的傳授。」

  丘遲又驚又喜,問道:「張大俠還活在人間?」

  陳石星道:「家師不幸,正是在收我為徒那天仙去。」他這才有機會說出前事,包括雲浩與張丹楓先後去世的消息。

  丘遲歎口氣道:「因果報應之說,本屬無稽,但冥冥之中,卻又似乎頗有天意。」

  丘遲又再喝了一大碗酒,說道:「當年雲重與令祖素不相識,不惜為了令祖與權勢滔天的奸宦作對;令祖與他的兒子雲浩也是素不相識,同樣的不惜為了一個陌生人累得家破人亡。雖然救人沒有成功,可也都是同樣的高義可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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