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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呼延龍不禁又是眉頭一皺,連忙說道:「三弟,你這是怎麼啦,事情也不分個緩急輕重,和那老傢伙吵什麼呢?」

  劇鬥中呼延龍一劍刺空,劍底出拳,猛的搗去,陳石星已經幾乎貼著牆壁,在無可轉身之處滑開兩步,「轟隆」聲響,呼延龍這一拳竟把泥牆打穿了個窟窿。幸虧不是青磚牆壁,但他的拳頭也已碰得皮破血流了。

  呼延龍怒喝道:「看你這小子還能抵擋多久,抓住了你,把你剝皮拆骨!」

  本來躲在一角抖抖索索的丘遲忽然搖搖晃晃站了出來,活像一個腳步踉蹌的醉漢,叫道:「氣死我也,氣死我也,這位客官的骨沒有給你們拆掉,我的屋子先要給你們拆掉了!」

  陳石星連忙叫道:「老伯你快躲開!」雖然他已知道丘遲大概身有武功,但敵方的劍陣實在太過厲害,他可不敢讓丘遲闖進這劍陣之中。

  丘遲忽地拍拍自己漲鼓鼓的肚皮,叫道:「哎呀,不好!美酒啊美酒,三大壇的美酒啊,你在我的肚子裡,我可沒有對不起你啊,為什麼要造反了?」

  呼延龍喝道:「醉鬼,發酒瘋走遠一些!」

  丘遲叫道:「哎呀,你真是迫不及待就出來吧!」突然把口一張,一股「酒浪」噴了出來。呼延龍首當其衝,給噴得滿頭滿面,連忙閉了眼睛。

  他喝了三十多斤酒,這一噴當真有如「黃河之水天上來」,白練也似的酒浪,滔滔不絕。呼延四兄弟運掌成風,東挪西閃,酒花仍是兩點般的落在他們身上。說也奇怪,他們都有一身橫練的功夫,但被雨點股的酒珠灑在身上,竟然火辣辣的作痛。這還不算,他們身上的衣裳,酒珠灑落之處,竟然穿了一個個小孔,有如蜂巢,倘若功力稍差一些,只怕皮肉也要受傷。在這片刻間,呼延四兄弟都怕傷了眼睛,不由得都是閉了雙目。陳石星是被他們圍在當中的,有他們作為「屏障」,而丘遲所噴的酒浪又似受他的意念指揮似的,到了最內一圈,勢道便即減弱,陳石星的劍法使得潑水不進,倒是沒有受到多大影響。

  呼延四兄弟閉了眼睛,只能憑著聽風辨器之術,一面躲避酒浪,一面抵擋他的劍招,到了這個時候,再糊塗的人也知道這個茶館老闆是身懷絕技的了,何況呼延龍這樣的江湖上的大行家?呼延龍連忙叫道:「風緊,扯呼!」

  丘遲叫道:「唉,糟蹋了滿肚皮美酒,真是可惜!不過可也舒服多了。」突然一抓抓住正在奪門而出的呼延豹,喝道:「你們打壞我的東西還沒賠呢,就想跑嗎?我說過的,非要你們賠償不可!」呼延豹給他一把抓住,竟然脫不了身,呼延龍已經跨出門檻,連忙回過身來,反手一劍,喝道:「放開我的三弟!」四兄弟中他的本領最強,丘遲倒也不敢太過輕視,掌上略一運勁,把呼延豹推得轉了一個方向,向著呼延龍的劍尖撞去,喝道:「你不賠,我就不放!」只聽得聲如裂帛,呼延豹的上衣給撕了下來,嘩啦啦東西落了滿地。呼延龍連忙收劍,把兄弟扯過一邊,說時遲,那時快,陳石星已是一劍刺來,仍然是那招「三轉法輪」,呼延龍只一個人如何抵擋得了,雙劍相交,給陳石星一翻一絞,長劍登時脫手,當的一聲,插入木柱。不過呼延龍卻也拉著他的兄弟跑出門外了。

  丘遲叫道:「待我看看,收下的錢夠不夠賠,唔,似乎還差一點。」

  呼延龍也不知是害怕丘遲真的追,還是身上沒帶暗器,把手一揚,一錠十兩重的元寶挾著勁風,向站在門邊的丘遲飛去。

  丘遲把手一招,那錠元寶四平八穩的落在他的掌心,笑道:「有了這錠元寶,大概是差不多了,讓你去吧!」呼延四兄弟唯恐他們追來,連忙跨上坐騎逃走。至於龍成斌則跑得更早,此時早已逃得無影無蹤,丘遲拾起地上的碎銀,哈哈笑道:「想不到我還發了一點小財。這些破破爛爛的傢俱換了二十兩銀子有多,這個生意倒是划算。」

  陳石星又驚又喜,當下向丘遲重新行過了禮,說道:「請恕晚輩有眼不識高人,多謝老伯相助之恩。」

  丘遲笑道:「你是我的客人,客人有了麻煩,做主人的那有不出頭之理,謝什麼呢?哈哈,現在好了,剛才我和你說誰請客都無所謂,現在是大家都不用爭啦,有人大破慳囊替我請客了,咱們再來喝個盡興。」

  陳石星道:「他們卻是又怕還會再來。老伯,您這店子恐怕要受我的連累,保不住了。」

  丘遲說道:「我早已不想開這茶館了,如今我的搬家費也有了著落,還怕什麼?樂得找個地方歸隱。我也不用急於搬家,你留意沒有,他們是向回頭路跑的?」

  陳石星道:「那個『公子爺』是九門提督的侄兒,從大同出來追蹤我的。他們給老伯的絕技嚇破了膽,想必是要回去搬兵才敢再來。」

  丘遲說道:「那就最少還要兩天他們才能再來,你大可以放心多留一會,陪我喝酒。」陳石星應道:「是。」他心裡也正是有著一些疑問,想向丘遲問個明白。

  丘遲接著笑道:「要不是你的劍法那麼精妙,我肚子裡的這幾壇酒只怕也對付不了他們的劍陣呢。對啦,我還沒有問你,你這張古琴──」

  陳石星道:「還好,沒有受到損壞。」

  丘遲說道:「那我就安心了。傢俱損壞,算不了什麼,你這張古琴可是稀世之寶。說老實話,剛才我之所以非出頭不可,固然因為你是我的客人,但也是因為你這張古琴的緣故。」

  陳石星道:「老伯請恕晚輩尚未稟明,老伯說的那位老琴師正是我的爺爺。」

  丘遲哈哈笑道:「我早就知道你是陳琴翁的孫兒了,除了陳琴翁的後人,誰還能彈得這樣好的琴?來、來、來,快來幫我收拾屋子,咱們再喝。」

  陳石星把破破爛爛的桌椅搬過一旁,打掃乾淨,丘遲捧出了一壇酒,笑道:「這是我珍藏的三十年以上的老酒,幸虧沒有給他們糟塌掉。剛才我說只有最後四壇,乃是騙他們的。」當下重整杯盤,與陳石星喝酒。

  丘遲喝了兩杯,說道:「我和你的爺爺一別二十年,從沒得過他的消息,這些年來,他……」

  陳石星道:「自從我出生那天起,我就是和爺爺相依為命,隱居在桂林七星岩下。我的爺爺四年前已經死了。」

  丘遲道:「你的父母呢?」

  陳石星黯然說道:「我是遺腹子,爹爹在我出世之前,早已身故。媽媽也因難產之故,在我呱呱墜地之時,就斷了氣。我真罪孽深重,禍延父母……」

  丘遲忽地一拍桌子,大聲歎了口氣,說道:「可惜,可惜!可恨,可恨!」

  陳石星吃了一驚,惶然問道:「丘老先生,你的意思是?」要知丘遲為他父母之死而感「可惜」,他是容易明白的,但何以又是「可恨」呢?他卻是不懂了。

  丘遲怔了一怔,說道:「你爺爺從來沒有和你說過麼?」

  陳石星更惶惑了,連忙問道:「說什麼呀?」心中不由得驀地起了疑團:「難道我的爹娘也是給人害死的?」他自小與爺爺相依為命,爺爺很少談及他的父母事情。他只道是因為自己從沒見過父母之面,爺爺不想惹他傷心之故。如今聽了丘遲的說話,方始起了思疑。

  丘遲似乎知道他的心思,說道:「你的父母也許並非直接給人害死,但倘若不是當年他們有了那一段不幸的遭遇,我想他們是不應該這麼早死的。」

  陳石星道:「不知我的爹娘曾有什麼不幸遭遇,爺爺從沒和我說過,老伯可以告訴我麼?」

  丘遲說道:「事情已經過了二十年,令祖不肯告訴你,自有他的緣故。令你們一家遭受不幸的那個人亦早已死掉,我想你也無須追究了。」

  陳石星離座而起,跪在丘遲面前,說道:「縱然事過境遷,為人子者對生身父母之事倘若知而不詳,心中總是難安……」

  丘遲將他扶起,歎口氣道:「我既然說了出來,讓你知道一點,那也難怪你要求知道全部真相的。我就告訴你吧。」說至此處,喝了滿滿一杯,繼續說道:「我和你的爺爺雖然只是見過一面,交情卻是非同泛泛,剛才你曾問我,為何隱於荒村酒肆,說起來和你爺爺父母的遭遇正是大有關係…」

  丘遲所說的事情,一半是在陳石星意料之中,但另一半卻仍是在陳石星意料之外。他早已料到丘遲和他爺爺決非泛泛之交,竟然是和他的一家有莫大的關係。聽了此言,不覺大為吃驚,忙問其中緣故。

  丘遲回憶往事,亦似甚為感慨,喝了滿滿一杯,緩緩說道:「二十多年之前,我是御林軍的一個軍官。人家說官場是個大染缸,軍中任職雖然比較好些,也是不能例外,像我這樣孤僻的人,居然在那個大染缸混了許多年,老弟,你大概意想不到吧?」

  陳石星陪他喝了一杯,說道:「確是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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