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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那大腹賈道:「真是難聽死啦,遠不如苗家姑娘跳月時吹的蘆笙。」陳石星幾乎氣得炸了肚皮,心裡想道:「彈給這些俗不可耐的人來聽,當真是辱沒了我的古琴。哼,我寧可餓死,也不能這樣糟蹋了自己了。」正待拿起古琴離開,忽聽得一個人道:「我聽他倒還彈得不錯嘛!」陳石星抬頭一看,只見說話的人是一個書生模樣的少年,這個書生並無朋友作陪,坐在靠窗的座頭,自斟自酌。他稱讚了陳石星之後,掏出一塊約莫一兩多重的銀子,叫店小二拿去給陳石星。

  那個自命懂得詩文的紳士,搖了搖頭,說道:「龍相公,你是可憐這窮小子吧?你是一位秀才,難道當真會欣賞這種下里巴人的曲調?」

  那秀才本來想說:「你自己不識貨,以為是下里巴人,在我聽來,卻是陽春白雪呢。」但因不願和當地的大紳頂撞,只是微微一笑,說道:「他小小年紀,也應該算是彈不得錯了,似乎比一般琴師還高明呢!」

  那紳土道:「龍相公宅心仁厚,佩服,佩服。既然是龍相公給他說好話,咱們也賞他一點銀錢吧。」當下和那大腹賈各自掏幾錢碎銀,那個軍官也送了陳石星幾十文銅錢。

  陳石星欲待不要,又怕掃了這些人的面子,惹出事來。正在躊躇,那書生道:「難得相逢,請過來喝杯酒吧。」

  陳石星把銀子留在幾上,過去向那秀才道謝。紳土、軍官、大腹賈等人見他只是向秀才道謝,心裡都是不覺有氣。只是恐怕有失風度,不便在這秀才面前發作。那姓龍的秀才道:「小兄弟,你的琴技是那位名師教的?」陳石星道:「我那裡請得起什麼名師,是小時候胡亂跟我爺爺學的。」那姓龍的秀才道:「啊,令祖一定是位高人了?」陳石星道:「爺爺除了彈琴,只會捕魚,我一出生就跟爺爺在山溝裡住,我也不知他是高人還是矮人。」

  那秀才道:「小兄弟,你懷才不遇,也難怪你有這許多牢騷。趁熱吃了這只雞腿,再喝一杯。若不嫌棄,我倒想和你交個朋友。」

  那紳士不覺搖了搖頭,暗自想道:「怪不得人家都說這位龍大少爺行事怪誕,以秀才的身份,居然要和一個小叫化做朋友,真是荒唐透頂。」

  陳石星喝了兩杯,牢騷滿腹,站起來道:「多謝你看得起我,我給你彈奏一曲。至於說到做朋友的話,我是不敢高攀的。」

  這次陳石星彈奏的是一首唐人絕句,沈彬寫的《結客少年場行》。詩道:

  重義輕生一劍知,白虹貫日報仇歸。
  片心惆悵清平世,酒市無人問布衣。

  這首詩不啻為他而寫,雖然只是寥寥四句,卻已包括了他的遭遇、心事和眼前的情景。他一面彈唱,一面心裡想道:「我雖有決心重義輕生,但雲大俠給我的寶刀卻已失了,也不知是否有『白虹貫日報仇歸』的日子呢?至於『酒市無人問布衣』那是我早就情願如此過這一生的了。」詩與心通,寄意琴音,不知不覺彈出自己的真感情來。那書生開頭不住口的稱讚,不知不覺也就聽得出了神了。

  那紳士道:「似乎比剛才彈的好聽一些。」那大腹賈道:「雖然好聽一些,也還是比不上苗家姑娘吹的蘆和笙!」

  這支曲調還沒彈完,又來了一個客人。他見陳石星在彈琴,現出頗為詫異的神色,和那大腹賈打了個招呼,說道:「劉翁,你怎的有這雅興聽琴?」那大腹賈笑道:「不是我愛聽,是這位龍秀才要聽的。老何,相請不如偶遇,過來和我們喝一杯。」跟著對那軍官介紹這個「老何」,「也是黑石鎮有名的無事忙,又是包打聽。喂,有什麼新鮮的事兒沒有?」

  那老何坐了下來,悄悄說道:「黑石鎮昨晚發生一樁古怪的事情,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在東門那間雲來客棧投宿,沒錢交房租,還是好心的客人給他付的,他半夜裡卻報失竊。那少年也是背著一張爛琴的。」

  那紳士看了陳石星,說道:「那有這種道理,我瞧那窮小子多半是想訛詐雲來客棧吧?」

  那老何道:「李翁高見,一猜便中,那窮小子非但想訛詐客棧主人,還想訛詐施捨銀子給他的恩人呢。」當下把聽來的事情,加油添醬,說給這班人知道。

  那紳士哼了一聲,說道:「真是人心不古,世道日非。小小年紀,如此無賴!你認得那小騙子嗎?」

  老何說道:「可惜那兩個好心的客人放他走了。當時要是我在場,無論如何也要把他往縣衙送去,不過我雖然沒有見著,卻已打聽得清清楚楚,那小騙子不過十五六歲年紀,衣衫襤褸,拿著一張爛琴到處招搖。嘿嘿,我瞧,只怕是遠往天邊,近在眼前了。」

  那紳士道:「你們黑石鎮的人沒上他的當,只怕世上還有些書呆子容易受騙。」眼睛看著那龍秀才。

  那軍官道:「可惜老何沒見著他,要是有人指證的話,我立即親手拿他!」

  老何小聲說道:「我瞧也是錯不那兒的了。先把他拿下來審問吧。」

  那龍秀才正在聽得出神,對他們的竊竊私語,恍似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那軍官道:「待他彈完再說。」

  就在這時,忽地聽得蹄聲得得,有兩騎馬從飯店門前經過,聽得琴聲,停下馬來,那老何叫道:「剛說曹操,曹操就到,證人來了!」原來這兩個人,正是昨晚幫忙陳石星的兩個客人。

  那短小精悍的漢子喝道:「好呀!原來你這小無賴又在這裡行騙!列位,這小無賴昨晚在黑石鎮訛詐雲來客棧的主人,我們也給他騙了一兩銀子。」那老何道:「此事我們都已知道了,你也不用細說啦。好在本縣的王守備就在這兒,守備大人定會替你們主持公道。」那軍官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大聲說道:「不錯,這裡是有王法的地方,我是維持地方治安的守備,決不容許騙子胡來,來人那──」

  這位守備老爺平日作威作福慣了,拿一個「小賊」自然用不著他親自動手,是以他不知不覺就按照平日的習慣喚人,話到口邊才省起自己現在是赴宴,並非是在衙門,身邊又沒親兵隨待,總不能叫這些紳士客人去替自己拿人?

  龍秀才皺了皺眉頭,勸道:「我瞧這位小兄弟不像是個騙子,似乎應該問清楚了再說。」

  那軍官怒道:「人證俱在,還問什麼?龍秀才,你沒有做官,回家念你的書去吧。衙門的公事用不著你這書呆子來管!哼,你這小無賴還敢瞪著眼睛看我,待我親自拿你!」

  陳石星忍無可忍,陡的抓起幾上的碎銀,一把向那兩個客人撒去,喝道:「昨晚你替我付了一兩銀子,如今我連本帶利,歸還給你!你偷了我的那把寶刀,快還給我!」說罷,回過頭來,倏的又抓起了剩下的銅錢,喝道:「你們這些臭錢,我也不要!」這把銅錢,是向軍官那張桌子撒去的。

  那勾鼻深目的虯髯漢子本領不在陳石星之下,把手一招,將陳石星打向他的一塊最大的銀子接到手中,冷笑說道:「你還債是天公地道,可不能誣賴我偷你的寶刀!」

  那短小精悍的漢子本領可就差得多了,給陳石星撒過來的碎銀,打得滿是鮮血。那老何叫道:「不得了,好凶的小賊,傷了人了!」忽地覺得不對,周圍靜悄悄的並沒人隨他呼叫,回頭一看,不禁呆了!

  原來陳石星撒向桌子的那把銅錢,每一枚銅錢都是豎直的嵌在桌上,露出上半邊,嚇得那軍官面如土色。幾個膽小身的紳士,更是嚇得鑽入桌子底下。

  陳石星背起古琴立即向站在門外那兩個客人沖去,喝道:「你們才是騙子,你還不還我的寶刀?」

  那虯髯漢子本來想和陳石星動手的,抬眼看見單獨坐在靠窗那邊座上的龍秀才似笑非笑的盯著他。

  虯髯漢子心頭一凜,慌忙上馬,叫道:「這小子窮得發了瘋了,咱們不能稱瘋子計較,走吧,走吧!」那短小精悍的漢子接連兩次吃了陳石星的虧,更是害怕陳石星跑來和他拼命,用不著虯髯漢子提醒,早已跨上馬背,跑在前頭了。

  那軍官看見這「兇惡的小賊」跑得遠了,驚魂稍定,方才松了口氣,拍案罵道:「豈有此理,當真是無法無天!哼,我馬上回衙發兵追他,看他能夠跑到那裡?」他說是「馬上」,兩條腿還在發抖,生怕陳石星還會回來,那敢出去?

  陳石星的輕功不過比普遍的壯漢跑得快些,焉能追得上駿馬?追到郊外,那兩人兩騎早已連影子也看不見了。陳石星泄了氣,「看來我是給冤枉定了,如今又得罪了那個什麼守備老爺,他若當真帶領兵馬跑來捉我,可是不好對付。」當下只好不走官道,往山上跑。

  幸好並沒追兵,陳石星兼程趕路,離開這個小鎮越來越遠,天色也越來越暗。不知不覺又是一個白天過去,黑夜來臨。陳石星喝的一碗肉湯,吃的一條雞腿,早已化為烏有,肚子又餓起來。陳石星定了定神,暗自後悔,想道:「那個姓龍的秀才倒是個好人,他是誠心和我交朋友的。我不該把他給我的一錠銀子也都扔掉。身上一個錢也沒有,我怎能走到石林?要我彈琴給些俗人來聽,那我寧願餓死。」天色已黑,陳石星亦疲倦不堪,便在樹林裡選一棵枝繁葉茂,可以遮蔽風雨的大樹,躺下來歇息。

  肚子餓得越發難受,陳石星心頭苦笑:「莫說走到石林,要是沒有東西填塞肚子,再過兩個時辰,恐怕我就走不動了,唉,大仇未報,難道我竟然就這樣糊裡糊塗的餓死異鄉?」一陣風吹來!餓得發軟的陳石星不由得打一個寒顫。

  幸虧他隨身攜帶的火石昨晚沒給那個賊人順手牽羊拿去,陳石星拾了一些枯枝敗葉,擦燃火石,燒起一堆篝火。忽地眼睛一亮,發現地上似有什麼物事,扒開泥土一看,找到幾個山藥蛋(一種野生薯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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