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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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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軍官道:「哦,你這小子居然還會彈琴嗎?彈來聽聽。」說罷回過頭對那大腹賈道:「我雖然不懂彈琴這個玩意,但我們知府大人的二公子正在省城請來一個琴師教他彈琴,每個月要花好幾十兩銀子。看來這是公子哥兒才有閒情逸致學的東西,我不相信這個窮小子也會彈琴。」那紳士道:「聽他一彈,就知道了。喂,你的琴呢?還不拿出來彈。」其實這個紳士雖然讀過點書,對琴棋詩畫,卻是一竅也不通的。冒充內行,不過是維持他的紳士的面子而已。 陳石星把匣子打開,取出古琴,說道:「請給我一張小几。」眾人見了他這張琴古色斑斕,不覺又笑了起來。那大腹賈道:「也不知是在那裏拾破爛得來的一張爛琴。」 陳石星忍著氣道:「我這張琴雖然不好,也還能夠將就彈奏。只要你們大老爺聽得喜歡,隨便賞幾個錢吧。」不知是餓壞了還是氣壞了,調理琴弦,指頭微微顫抖。 飯館的老闆倒是好心,說道:「小哥兒,你先喝一碗熱湯,暖暖肚子吧。」他的飯館裏有早已熬好一大鍋豬廛骨湯,五個銅錢一碗,賣給一般過路的販夫走卒的。是廉價的肉湯。 陳石星喝了肉湯,饑火稍煞,重理琴弦,叮叮咚咚的便彈起來。一面彈一面唱道:「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漪。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這是詩經魏風「伐檀」篇的一段。檀是一種木材,「坎坎」是伐木的聲音。「河之干」即河岸。「廛」是「束」的意思。「三百廛」言其數量之多,不一定是確數。「胡瞻」是「為什麼會看到」的意思。「縣」古文同「懸」「掛著」之意。「貆」是一種野獸,今名豬獾,在這首詩裏亦泛指一般野獸。「不素餐」猶言「不白吃飯」,但在詩中卻是作為反話,刺諷那些「君子」的。 「伐檀」是一篇嘲罵封建社會那些大老爺不勞而食的詩。說你們這些「君子」不種莊稼,為什麼拿的糧食特別多?你們又不打獵,為什麼院子裏懸掛有野獸?你們這些「君子」呀?原來都是不幹活兒白吃飯的。那軍官向那讀過一點書的紳士道:「李翁,這小子彈唱的是什麼調調?」 那紳士作了個鄙視的神色,說道:「我只懂詩文,誰知道他哼的是什麼蓮花落?」「蓮花落」是一種不登大雅之堂的民間小調名稱,通常是叫化子在討飯的時候,隨口編出來唱,討好施主的。 那軍官搖了搖頭,說道:「叫化子唱的蓮花落可比他好聽得多。」 那大腹賈道:「真是難聽死啦,遠不如苗家姑娘跳月時吹的蘆笙。」陳石星幾乎氣得炸了肚皮,心裏想道:「彈給這些俗不可耐的人來聽,當真是辱沒了我的古琴。哼,我寧可餓死,也不能這樣糟蹋了自己了。」正待拿起古琴離開,忽聽得一個人道:「我聽他倒還彈得不錯嘛!」陳石星抬頭一看,只見說話的人是一個書生模樣的少年,這個書生並無朋友作陪,坐在靠窗的座頭,自斟自酌。他稱讚了陳石星之後,掏出一塊約莫一兩多重的銀子,叫店小二拿去給陳石星。 那個自命懂得詩文的紳士,搖了搖頭,說道:「龍相公,你是可憐這窮小子吧?你是一位秀才,難道當真會欣賞這種下里巴人的曲調?」 那秀才本來想說:「你自己不識貨,以為是下里巴人,在我聽來,卻是陽春白雪呢。」但因不願和當地的大紳頂撞,只是微微一笑,說道:「他小小年紀,也應該算是彈不得錯了,似乎比一般琴師還高明呢!」 那紳土道:「龍相公宅心仁厚,佩服,佩服。既然是龍相公給他說好話,咱們也賞他一點銀錢吧。」當下和那大腹賈各自掏幾錢碎銀,那個軍官也送了陳石星幾十文銅錢。 陳石星欲待不要,又怕掃了這些人的面子,惹出事來。正在躊躇,那書生道:「難得相逢,請過來喝杯酒吧。」 陳石星把銀子留在几上,過去向那秀才道謝。紳土、軍官、大腹賈等人見他只是向秀才道謝,心裏都是不覺有氣。只是恐怕有失風度,不便在這秀才面前發作。那姓龍的秀才道:「小兄弟,你的琴技是那位名師教的?」陳石星道:「我那裏請得起什麼名師,是小時候胡亂跟我爺爺學的。」那姓龍的秀才道:「啊,令祖一定是位高人了?」陳石星道:「爺爺除了彈琴,只會捕魚,我一出生就跟爺爺在山溝裏住,我也不知他是高人還是矮人。」 那秀才道:「小兄弟,你懷才不遇,也難怪你有這許多牢騷。趁熱吃了這隻雞腿,再喝一杯。若不嫌棄,我倒想和你交個朋友。」 那紳士不覺搖了搖頭,暗自想道:「怪不得人家都說這位龍大少爺行事怪誕,以秀才的身份,居然要和一個小叫化做朋友,真是荒唐透頂。」 陳石星喝了兩杯,牢騷滿腹,站起來道:「多謝你看得起我,我給你彈奏一曲。至於說到做朋友的話,我是不敢高攀的。」 這次陳石星彈奏的是一首唐人絕句,沈彬寫的《結客少年場行》。詩道: 「重義輕生一劍知,白虹貫日報仇歸。 片心惆悵清平世,酒市無人問布衣。」 這首詩不啻為他而寫,雖然只是寥寥四句,卻已包括了他的遭遇、心事和眼前的情景。他一面彈唱,一面心裏想道:「我雖有決心重義輕生,但雲大俠給我的寶刀卻已失了,也不知是否有『白虹貫日報仇歸』的日子呢?至於『酒市無人問布衣』那是我早就情願如此過這一生的了。」詩與心通,寄意琴音,不知不覺彈出自己的真感情來。那書生開頭不住口的稱讚,不知不覺也就聽得出了神了。 那紳士道:「似乎比剛才彈的好聽一些。」那大腹賈道:「雖然好聽一些,也還是比不上苗家姑娘吹的蘆和笙!」 這支曲調還沒彈完,又來了一個客人。他見陳石星在彈琴,現出頗為詫異的神色,和那大腹賈打了個招呼,說道:「劉翁,你怎的有這雅興聽琴?」那大腹賈笑道:「不是我愛聽,是這位龍秀才要聽的。老何,相請不如偶遇,過來和我們喝一杯。」跟著對那軍官介紹這個「老何」,「也是黑石鎮有名的無事忙,又是包打聽。喂,有什麼新鮮的事兒沒有?」 那老何坐了下來,悄悄說道:「黑石鎮昨晚發生一樁古怪的事情,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在東門那間雲來客棧投宿,沒錢交房租,還是好心的客人給他付的,他半夜裏卻報失竊。那少年也是背著一張爛琴的。」 那紳士看了陳石星,說道:「那有這種道理,我瞧那窮小子多半是想訛詐雲來客棧吧?」 那老何道:「李翁高見,一猜便中,那窮小子非但想訛詐客棧主人,還想訛詐施捨銀子給他的恩人呢。」當下把聽來的事情,加油添醬,說給這班人知道。 那紳士哼了一聲,說道:「真是人心不古,世道日非。小小年紀,如此無賴!你認得那小騙子嗎?」 老何說道:「可惜那兩個好心的客人放他走了。當時要是我在場,無論如何也要把他往縣衙送去,不過我雖然沒有見著,卻已打聽得清清楚楚,那小騙子不過十五六歲年紀,衣衫襤褸,拿著一張爛琴到處招搖。嘿嘿,我瞧,只怕是遠往天邊,近在眼前了。」 那紳士道:「你們黑石鎮的人沒上他的當,只怕世上還有些書呆子容易受騙。」眼睛看著那龍秀才。 那軍官道:「可惜老何沒見著他,要是有人指證的話,我立即親手拿他!」 老何小聲說道:「我瞧也是錯不那兒的了。先把他拿下來審問吧。」 那龍秀才正在聽得出神,對他們的竊竊私語,恍似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那軍官道:「待他彈完再說。」 就在這時,忽地聽得蹄聲得得,有兩騎馬從飯店門前經過,聽得琴聲,停下馬來,那老何叫道:「剛說曹操,曹操就到,證人來了!」原來這兩個人,正是昨晚幫忙陳石星的兩個客人。 那短小精悍的漢子喝道:「好呀!原來你這小無賴又在這裏行騙!列位,這小無賴昨晚在黑石鎮訛詐雲來客棧的主人,我們也給他騙了一兩銀子。」那老何道:「此事我們都已知道了,你也不用細說啦。好在本縣的王守備就在這兒,守備大人定會替你們主持公道。」那軍官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大聲說道:「不錯,這裏是有王法的地方,我是維持地方治安的守備,決不容許騙子胡來,來人那——」 這位守備老爺平日作威作福慣了,拿一個「小賊」自然用不著他親自動手,是以他不知不覺就按照平日的習慣喚人,話到口邊才省起自己現在是赴宴,並非是在衙門,身邊又沒親兵隨待,總不能叫這些紳士客人去替自己拿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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