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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虯髯大漢變了面色,說道:「我傷了手指,關你何事?」陳石星道:「沒什麼,隨便問問,你不肯說,也就算了。何須動怒?」虯髯大漢怒道:「好呀,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你是不是懷疑我偷你的東西?」他的漢語說得生硬,但一些民間俗語,卻是運用得相當純熟。

  陳石星道:「偷我東西的人,自己心裡明白,我可不是說你!」

  虯髯大漢氣得面色鐵青,說道:「你這分明是說我了!真是豈有此理,我和友人見你窮得可憐,幫你付帳,你反而誣賴我作賊!」

  眾人都在幫他斥責陳石星,店主人說:「這種恩將仇報的小無賴,和他多說作甚,送他進縣衙去吧!」

  那個短小精悍的漢子作好作歹,攔阻眾人報官,說道:「他未必是騙子,只怕是窮得糊塗了。咱們何必與一個乳臭未乾的窮小子一般見識,待我和他說個明白。」回過頭來,咳了兩聲,對陳石星道:「我的朋友是削梨子誤傷了手指的,你為什麼想要知道?」

  陳石星忍耐不住,說道:「我和兩個賊人扭打,其中一個給我傷了手指,你的朋友既然是削梨子受的傷,那就當然不是他了,請莫多心。」他叫別人不要多心,其實等於是指著和尚罵禿子。眾人都動了怒,店主人道:「你瞧他像瘋狗一樣亂咬人,給他東西吃的人也咬,還能和他說什麼道理?」

  那漢子道:「他不講理是他的事,咱們是大人,應該原諒他年幼無知。小兄弟,我和這位朋友是住一間房的,你懷疑他,是不是也懷疑我呢?」陳石星道:「還有一個賊人,給我在胸口打了一拳。」說話之時,正好那個漢子搓著胸口,咳了兩聲。

  那漢子不由得也變了面色,說道:「我傷風咳嗽,原來你也懷疑我了,好,請各位做個見證,叫這小子到我們的房間搜查,看他能否搜出贓物?」那心地善良的客人說道:「對,我本來同情這孩子的,如今也覺得真是可惡了,要是搜不出贓物,咱們是該懲戒懲戒他才好。但也莫要太難為他,送官究治一層,我看是可以免了。」

  陳石星情知他敢讓自己去搜,寶刀決不會藏在房間,冷笑說道:「失了的東西那裡還能找得回來,我認命罷啦!」

  店主人道:「他不敢去,分明是作賊心虛!」

  眾人紛紛起哄,有的說道非送官究治不可,有的說可憐他窮得發瘋,趕他出去就算了。

  那短小精悍的漢子裝出一副悲天憫人的神氣說道:「這孩子窮得一個錢也沒有,也真是可憐。我當如做好事,你把這張爛琴給我,我給你十兩銀子,讓你作盤纏回家。」眾人聽了,紛紛稱讚這漢子是世上少有的好人。

  店主人道:「你這窮小子倒是好造化,還不快快多謝恩人。」

  陳石星道:「我窮死了也不賣這張琴!」

  那心地好的客人道:「你真是不識好歹,你難道要人家平白送你銀子嗎?」

  陳石星:「誰要他可憐,我這張家傳的古琴,也不能落在壞人的手裡!」

  此言一出,旁觀的人也都為那漢子不平,那客人道:「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活了這一大把年紀,還不曾見過你這樣的渾小子!」

  店主人道:「其實這位客人已經替他付了一兩銀子的房飯錢,他這爛琴最多值十幾個銅錢,這位客人有道理拿他的琴抵債。」

  陳石星退後一步,抱著古琴,冷冷說道:「誰敢搶我的琴,我和他拼命!」店主人怒道:「你這臭小子窮得發了瘋啦,白食白住,對待恩人,還要這樣兇橫!哼,我瞧他要吃了苦頭才會舒服,送他到衙門打幾十大板!」說罷,摩拳擦掌,作勢就要上前抓他。陳石星咬牙說道:「好,我倒要看你能給我吃些什麼苦頭,你來試試!」陳石星發了怒,那短小精悍的漢子不覺頗有怯意,勸道:「算了,算了,我也不稀罕他的爛琴。由他去吧,一兩銀子,當作是施捨乞兒。」

  店主人其實也不願意驚動官府,當下喝道:「難得這位客官如此寬宏大量,看在他的份上,我不追究你行騙之罪。你這患了失心瘋的窮小子給我滾。」陳石星道:「走就走!」指著那兩個客人道:「你們留下姓名地址給我!」那短小精悍的漢子道:「幹什麼?」

  陳石星道:「你們給我付了一兩銀子的房飯錢,他日我一定加倍奉還!」那漢子哈哈一笑,說道:「誰要你還?我已經說過我當作──」陳石星圓睜雙目,說道:「當作什麼?」氣得幾乎炸了心肺。

  那漢子有點害怕,「當如施捨乞兒」的話不敢再說,訥訥說道:「沒什麼。你不知道,我的為人是施恩不望報的。你走吧!」

  眾人起了公憤,紛紛道:「你這小子當真是窮得發了瘋啦,你再胡鬧,這兩位善長仁翁不和你計較,我們也非打你不可。」

  陳石星不怕和那兩個人打架,可怎能和不懂武功的一些閒人打架?只好恨恨的抱著古琴,從人叢中擠出去,出了店門,回頭說道:「哼,什麼施恩不望報,我記著你們的恩惠了!」後面發出一片哄笑聲和喝罵聲。

  陳石星情知在這小鎮立不著足,只好在官道上等那兩個客人出來,心裡想道:「錢財不打緊,雲大俠的寶刀可不能落在他們手裡!」

  那知左等右等,卻不見那兩個人出來,不知不覺已是近午的時分,陳石星的肚子已餓得難受了。

  陳石星霍然一省:「想必他們是從另一條路走了。」大著膽子回去一看,那小客棧的門外,果然已不見那兩個客人的坐騎。店主人又跑出來趕他了。陳石星一氣離開這個小鎮,走了一程,越走越是餓得難受。

  走了一程,又到一個市鎮。這個市鎮,比他昨晚居留的那個小鎮,似乎興旺得多。陳石星經過一間飯店,聞得酒香肉香,饑火如焚,不知不覺,便踏進去。

  飯店裡有四五桌客人,其中一桌,坐在上首的是個軍官,主人是個富商。作陪的幾個本地的紳士。這桌客人正在猜枚行令,高談闊論,旁若無人。

  衣衫襤褸的陳石星走了進來,一個客人皺眉頭斥道:「你小叫化懂不懂討飯的規矩?站在門外等候!」

  陳石星面上一紅,說道:「我不是叫化子!」那客人道:「哦,你不是叫化子,難道你是來喝酒的客人嗎?」這個人是讀過一點書的紳士,否則早已大聲喝他滾開了。但這幾句調侃陳石星的話一說出來,登時也引起哄堂大笑了。陳石星忍著怒火和饑火,說道:「我沒有錢喝酒吃飯,但我並不是討飯的,我是賣藝的。」

  那大腹賈模樣的主人酒醉飯飽,正想尋開心,笑道:「失敬,失敬,原來你是個藝人。你會的是什麼玩意?」

  陳石星道:「我會彈琴。」

  那軍官道:「哦,你這小子居然還會彈琴嗎?彈來聽聽。」說罷回過頭對那大腹賈道:「我雖然不懂彈琴這個玩意,但我們知府大人的二公子正在省城請來一個琴師教他彈琴,每個月要花好幾十兩銀子。看來這是公子哥兒才有閒情逸致學的東西,我不相信這個窮小子也會彈琴。」那紳士道:「聽他一彈,就知道了。喂,你的琴呢?還不拿出來彈。」其實這個紳士雖然讀過點書,對琴棋詩畫,卻是一竅也不通的。冒充內行,不過是維持他的紳士的面子而已。

  陳石星把匣子打開,取出古琴,說道:「請給我一張小幾。」眾人見了他這張琴古色斑斕,不覺又笑了起來。那大腹賈道:「也不知是在那裡拾破爛得來的一張爛琴。」

  陳石星忍著氣道:「我這張琴雖然不好,也還能夠將就彈奏。只要你們大老爺聽得喜歡,隨便賞幾個錢吧。」不知是餓壞了還是氣壞了,調理琴弦,指頭微微顫抖。

  飯館的老闆倒是好心,說道:「小哥兒,你先喝一碗熱湯,暖暖肚子吧。」他的飯館裡有早已熬好一大鍋豬廛骨湯,五個銅錢一碗,賣給一般過路的販夫走卒的。是廉價的肉湯。

  陳石星喝了肉湯,饑火稍煞,重理琴弦,叮叮咚咚的便彈起來。一面彈一面唱道:「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幹兮,河水清且漣漪。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這是詩經魏風「伐檀」篇的一段。檀是一種木材,「坎坎」是伐木的聲音。「河之幹」即河岸。「廛」是「束」的意思。「三百廛」言其數量之多,不一定是確數。「胡瞻」是「為什麼會看到」的意思。「縣」古文同「懸」「掛著」之意。「貆」是一種野獸,今名豬獾,在這首詩裡亦泛指一般野獸。「不素餐」猶言「不白吃飯」,但在詩中卻是作為反話,刺諷那些「君子」的。

  「伐檀」是一篇嘲罵封建社會那些大老爺不勞而食的詩。說你們這些「君子」不種莊稼,為什麼拿的糧食特別多?你們又不打獵,為什麼院子裡懸掛有野獸?你們這些「君子」呀?原來都是不幹活兒白吃飯的。那軍官向那讀過一點書的紳士道:「李翁,這小子彈唱的是什麼調調?」

  那紳士作了個鄙視的神色,說道:「我只懂詩文,誰知道他哼的是什麼蓮花落?」「蓮花落」是一種不登大雅之堂的民間小調名稱,通常是叫化子在討飯的時候,隨口編出來唱,討好施主的。

  那軍官搖了搖頭,說道:「叫化子唱的蓮花落可比他好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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