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廣陵劍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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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過了多久,雲浩漸漸有了知覺,眼睛睜不開,耳朵卻聽到了美好的琴聲。正是那個引誘他踏進七星岩的琴聲! 雲浩試一試動動手腳,半點氣力都使不出來,身體竟似完全僵硬了。想要說話,喉頭也發不出聲音,雲浩不禁心中苦笑:「我這樣不成了死人麼?」不過他的知覺卻是漸漸恢復了,記起自己是跌下深潭的,而現在則是躺在床上。心想:「想必是那位彈琴的高人救了我,可惜我看不見他——也不能和他說話。」 只聽得那人一面彈琴,一面曼聲吟道: 「孤鶴歸飛,再過遼天,換盡舊人,念累累枯塚、茫茫夢境,玉侯螻蟻,畢竟成塵。載酒園林,尋花巷陌,當日何曾輕負春。流年改,嘆圍腰帶剩,點綴霜新。 交親散落如雲,又豈料而今餘此身。幸眼明身健,茶甘飯軟,非惟我老,尚有人貧,躲盡危機,消殘壯志,短艇湖中閒採蒪。吾何恨,有漁翁共醉,谿友為鄰。」 這是南宋愛國詩人陸游晚年寫的一首詞(詞牌名「沁園春」),表面似有甘於隱逸,不免頹唐,其實卻是滿腹牢騷,大有壯懷未展,無可奈何之慨。雲浩暗自想道:「傷心人別有懷抱,看來這位高士,恐怕還是一位大有來歷的人物呢!」 他的眼皮終於能夠稍稍張開了,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白髮蕭疏的老頭,侍立在老頭旁邊的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 那少年道:「爺爺,這人好像醒來了,你瞧,他的眼皮在動呢。」那老翁道:「只怕又是像昨天那樣,眼睛雖然張開,卻是毫無知覺,恐怕連自己是什麼人都不知道。」 雲浩這才知道自己躺在這裏已經不止一天,心裏苦笑道:「我知道我是誰,就只不知道你是誰?」 那少年道:「真是可怕,他這樣躺著已經是三天三夜了。爺爺,你懂醫病,能救他嗎?」 老翁嘆了口氣,說道:「他身上的毒針我已給他拔了出來,但他另外中的一種毒,我卻無法解救。」 那少年好像大為著急,說道:「這麼說,他是不能活了?」 老翁說道:「我不知道。好在他的內功深厚,但盼他能夠自己慢慢復原,星兒,你不要再問了,待我彈琴給他聽,我的琴聲或許有助於他的生機復萌。」 只聽得琴聲充滿祥和之氣,正是那日雲浩給那姓尚的魔頭弄得心神紛亂之際所聽到的琴聲。不過那日聽到的只是片段,厲抗天就不許老翁再彈下去。 雲浩心境平和,漸漸達到物我兩忘的境界,一切煩憂,都好似隨著琴聲飄散。 曲調在他不知不覺之中一變,變得更為歡愉,更為輕快。好像是情人的喁喁細語;好像是知己的款款深談,又好像是燈前兒女笑盈盈,一家子在享天倫之樂。 琴聲忽然停止,雲浩如夢初醒的恢復了知覺,有說不出的舒服,真氣緩緩在體內流轉。但還是不能動彈,還是不能說話。 那少年道:「爺爺,你彈的是廣陵散嗎?」 雲浩吃了一驚,心道:「怎麼,難道廣陵散尚未失傳?」 原來「廣陵散」乃是琴曲名,《晉書·嵇康傳》說:「嵇康將刑東市,索琴彈之曰:昔袁為尼嘗從吾學廣陵散,吾每靳固之。(吝惜不肯教他)廣陵散如今絕矣。」想不到自主相傳早已失傳的「廣陵散」,這個老翁竟然會彈。 那老翁道:「不錯,是廣陵散。」 那少年道:「爺爺,你為什麼不彈下半闕?」 雲浩正在心想:「嵇康在臨終之際彈奏廣陵散,似乎該是充滿哀傷才對,怎的他的曲調卻是如此歡愉?」 心念未已,只聽得老翁回答他的孫兒道:「下半闕太過悽愴,對他非但無益,反而有害。」 那少年道:「原來如此,我也不忍聽下半闕呢。不過,感人之深,似乎還在下半闕。你彈奏的時候,我不想聽卻又不能不聽呢,爺爺,你幾時可以教我?」 老翁說道:「將來再說吧。」忽地嘆了口氣,說道:「廣陵散其實還是讓它失傳的好。」 那少年道:「為什麼?」 老翁沒有回答孫兒這個問題,卻接著說道:「一般的讀書人只道廣陵散定當淒涼無比,其實並不完全如此。有高山才顯出平地,有歡樂才襯出哀傷,嵇康受刑之時,他思念的是好友,想起昔日的歡樂,才有『廣陵散如今絕矣!』的悲嘆。是似琴曲的前半後半大不相同。」 那少年道:「咦,爺爺,你說呀說的,怎麼流出眼淚來了?」 老翁說道:「我雖不殺怕仁,伯仁為我而死。這個人是因為被我的琴聲所迷,那天才踏進七星岩的。要是不能將他救活,我死了也要遺憾!」 那少年道:「爺爺,我不許你說喪氣的話,人家稱你做琴仙,今天我才知道,原來你還會彈琴治病,爺爺,你每天都彈琴給他聽,助他復原,他一定不會死的。」 老翁道:「但願如此。」替雲浩把了把脈,半晌說道:「是像好了一些,不過大概尚未曾恢復知覺。」 那少年道:「爺爺,你救活了他,他一定願意和你做朋友的。」 老翁笑道:「這又關你什麼事了?」 那少年說道:「你不是說他武功很高嗎?我們做了朋友,我請求他教幾手功夫,想來他一定會答應的吧?」 老翁笑道:「原來你打的這個主意。但你可忘記了我教過你的施恩不能望報話了,何況我對他不能說是施恩,只能說是補過。」 那少年道:「我知道,所以我本來想拜他為師的,也不敢存這奢望了。但要是朋友的話,彼此幫忙,那就說不上是什麼報答不報答了。」 由於那少年談起朋友之義,雲浩不禁想道:「單大哥不知來了沒有?但一柱擎天雷震嶽是本地人,要找他卻是容易。他最愛朋友,和單大哥又是至交,要是他知道我受了傷,一定會來照料我。可惜我現在還不能請他們將我送到雷家。我若能托庇雷家,那就不致連累他們祖孫了。」正是: 西南一柱獨擎天,庇盡桃源避秦客。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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