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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九


  王龍客這一驚非同小可,登時怒氣勃生,一咬牙根,便厲聲喝道:「賊婆娘,不識抬舉,我讓你去和丈夫團聚吧!」一按扇柄,開動了機括,把兩支扇骨,也化成了短箭射出來。他是因為已經知道夏凌霜是決不肯順從他的了,所以凶性大發,得不到的東西,就非要毀滅不可。

  夏凌霜尚未來得及起身,更談不到躲避。就在這性命俄頃之間,忽聽得竇線娘一聲尖叫,夏凌霜的身體被她蓋住。原來是竇線娘和身撲上,用自己的身體掩護了夏凌霜。

  竇線娘的金弓早被削斷,這時她是雙手空空,無物抵擋,她要施展接暗器的功夫,卻又因為力竭精疲,第一支「箭」接到手中,卻被利簇穿過了手心,第二支「箭」就接不住,只聽得「卜」的一聲,從她的肩頭射入,背後穿出。

  王龍客大喝道:「賊婆娘,我正要送你去見你的死鬼丈夫!」提起南霽雲那把寶刀,一刀便向竇線娘劈下。

  忽聽得一聲喝道:「住手!」突然間,一條人影,快如閃電,王龍客的刀鋒剛要觸及竇線娘的頭皮,手腕便突然一震,是段克邪捷如飛鳥的撲來,短劍一格,就把他的寶刀打落。段克邪是在百萬軍中,東尋西找,好不容易,才找到母親這輛車子的,可惜他還是來遲了一步,竇線娘已受了傷了。

  王龍客的武功也非泛泛,他的兵刃一脫手,立即便托著了段克邪的手肘,同時左臂橫抱過來,狠狠的用盡氣力,將段克邪攔腰箍實!

  段克邪畢竟是個十歲剛剛出頭的孩子,任憑他武功如何超卓,體力總是不及對方,這時雙方纏身扭打,什麼踏雪無痕的輕功,神奇奧妙的招數全都用不上上了。但聽得「咕咚」一聲,兩人都倒在車廂裏,王龍客用他粗壯的身軀,緊緊壓著段克邪,大聲叫道:「快來人呀!」

  竇線娘欲爬起身來,上前相助,只覺骨頭格格作響,登時痛徹心肺,那條手臂,竟似不屬於自己了的,發不出力來。就在這時,只聽得車聲隆隆,一輛賊軍的戰車,正自向這邊疾馳而來。

  說時遲,那時快,夏凌霜把她丈夫那柄寶刀拾了起來,也不知是從哪兒來的氣力,只一刀就把王龍客攔腰斬斷!

  段克邪吸了口氣,幸喜未曾受傷,他一躍而起,叫道:「這輛車子來得正好,媽,你們稍等,我去去就來!」腳尖上點,即如弩箭穿空,直向對方的戰車射去!

  雙方距離還有十餘丈遠,在那輛車子上的是賊軍神箭營的一個小隊,看見一個小孩子似飛將軍的從天而降,人人驚駭之極,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手顫腳戰,發出的箭也都失了準頭,竟沒一枝射中。當然,這也是由於段克邪來得太快的緣故。

  段克邪一到車上,立即以閃電般的手法,將十三名神箭手全部刺殺,勒住了馬,正好停在他們原來的那輛破車旁邊。

  段克邪首先將兩個孩子抱了過去,這才發現他母親的肩頭一片殷紅,段克邪驚道:「媽,你怎麼啦?」竇線娘道:「好孩子,不要顧我了,你們逃吧!」夏凌霜滿眼都是淚水,俯下身軀,就要把竇線娘背起來,可是她也早已心力交疲,背不動了,終於還是段克邪把她們二人拉了上去。

  有一小股賊軍的騎兵策馬追來,段克邪將那十三名「神箭手」的屍體一一拋出,尖聲叫道:「誰不怕死的就來,這些人是你們的榜樣!」那一小股騎兵見軍中最精銳的神箭手尚且被這孩子盡殲,個個驚奇震駭,人人心中均是想道:「這孩子定是妖星下凡,切莫惹他!」不約而同,撥轉馬頭,一哄而散。

  這時已到了賊兵稀薄的地方,沒多久就衝出了戰場。夏凌霜再也支持不住,捧著丈夫的寶刀,叫了一聲「南大哥」,就暈倒了。

  竇線娘欲哭無淚,可是此時此際,她卻必須強力支持,她半邊身子已不能動彈,只有一隻手還勉強可以使用。她就靠著車廂,用那隻手執著馬韁,策馬驅車,逃出險地。

  段克邪哭道:「媽,都是我不好,累你受了傷,我對不住爹爹了。」竇線娘急忙問道:「你見到了你爹麼?他說些什麼?」

  段克邪道:「爹要我保護你平安脫險,爹要我做個頂天立地的漢子,永遠永遠記著他的話,嗯,媽你怎麼啦?」

  竇線娘道:「好孩子,媽沒什麼,只不過受了點傷,總算暫時脫險了。你已經無負於你爹爹的囑託,用不著難過了。唉,好孩子,只要你記著爹爹的說話,媽就放心了。」話聲斷續而又低沉,只見她面如金紙,肩頭上的血泡正接連不斷地冒出來。段克邪連忙撕下一幅衣衫,敷了金創藥,給她裹好傷口。他見母親傷得如此之重,也不禁嚇慌了。

  段克邪還不知道,他的金創藥雖然能夠止血,但對他母親所受的傷,功效也只是僅能止血而已了。竇線娘的琵琶骨已被射穿,等於成了廢人,從今之後,她的武功是再也不能使用了。

  可是竇線娘傷口的疼痛比起她心上的痛苦,那就簡直不算什麼!她聽了兒子的話語,已知丈夫決意殉國,今生今世,只怕是再也見不到丈夫了。

  她四肢乏力,跟前漆黑,便似掉下了無底的深淵,不住地向下沉,向下沉!——

  她忽地一咬牙根,睜眼叫道:「不,這還不是悲傷的時候,咱們還未曾完全離開險境!南弟嫂母子也還要人照料。」可是她實在無法支持,執著的馬韁也鬆開了。

  夏凌霜剛好在這時甦醒過來,剛好聽見了她這幾句話。她心中本來是充滿著喪夫的哀痛,整個人都還在迷迷糊糊的,突然聽到了這幾句話,不由得猛然驚醒,在這一剎那間,另一種更強烈的感情衝擊著她,令她受到深深的感動,竇線娘用自己的性命保護了她,而竇線娘也是同樣死了丈夫,(段珪璋之死,他的兒子尚未知道,但夏凌霜已從王龍客的話語中知道了。)可是竇線娘卻忍受著痛苦,重傷之下,仍然為她們母子駕車。

  只見竇線娘猛一咬牙把馬韁重拾起來,吆喝道:「走呀,走呀!」不知是否馬兒被她一催,跑得太快,她一下子又被震倒,馬韁再一次脫手!

  夏凌霜熱淚盈眶,突然間氣力長了出來,叫道:「對,這還不是悲傷的時候!好侄兒,你去照顧媽媽。」她接過了馬韁,抬起了馬鞭,揚空抽了一鞭,用她精良的控馬技術,駕著馬車,穩穩地向前奔跑!

  車子上不過是兩個女人,三個小孩,但卻是兩個喪了丈夫的女人,三個失了父親的小孩。唉!這輛車子「載」著的悲傷,不是太過沉重了嗎?

  ***

  三天之後,夏凌霜回到了她在玉龍山下的老家。這個家在她們母女離開之後,交給一個奶媽看管,在戰亂中幸而沒有毀壞。如今夏凌霜歷盡風霜,也幸而平安的回來了。可是不幸的竇線娘卻病倒了!

  竇線娘的病日益沉重,這一日段克邪正在床前服侍,忽覺微風颯然,回頭一望,只見房中已多了一個人,正是他的師兄空空兒。

  竇線娘霍地坐了起來,顫聲叫道:「空空兒,你……」你道她何以這樣驚惶?原來空空兒手上捧著一把寶劍,正是她丈夫段珪璋的那把寶劍!

  空空兒面色陰沉,愴然說道:「段嫂子,尊夫這把寶劍不該落在壞人手中,所以我給你送回來,順便來看看師弟。」

  空空兒繼續說道:「這是我從令狐潮手中盜回來的。嫂子,你不要太過傷心。現在郭令公的大軍已直撲睢陽,李光弼的大軍也已進了潼關,這場亂事指日可平,尊夫可以無恨了。」

  段克邪嚷道:「什麼,你是說我爹爹,我爹爹,……」他怎也不肯相信他父親已死,那一個「死」字到了口邊,說不出來。

  母子倆心意相通,竇線娘高聲說道:「你爹爹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不錯,你今後是難以見到他了。但像你爹爹這樣的人,他是、他是永遠不會死的!你把你爹爹的寶劍接下來吧!」

  段克邪一片茫然,對母親的話似懂非懂,他睜著一對充滿疑惑的眼睛,把這柄寶劍從空空兒手中接下。

  就在這時,夏凌霜走了進來,空空兒的話,她全都聽見了。竇線娘還未曾哭得出來,她的淚水已先濕了衣裳了。

  竇線娘道:「霜妹,你來得正好。」她取出了一支玉釵,說道:「克兒,這是你定親的信物。你的妻子叫史若梅,現在由薛嵩收養,改了名字叫薛紅線。你長大了拿這柄玉釵去尋找她。」玉釵上雕著一條張牙舞爪的金龍,釵頭還嵌著一顆夜明珠。段克邪茫然的又接過了這枝玉釵,正想問「妻子」究竟算是什麼人,只聽得母親又已說道:「你若有不明白的地方,以後問你的姑姑。霜妹,我把這孩子托給你了。克兒,你把寶劍拿上前來。」

  「噹」的一聲,竇線娘在寶劍上彈了下,叫道:「段郎,段郎……我,我來了。」聲音突然寂滅。可憐她早已油盡燈枯,只因心中還抱著萬一的希望,所以掙扎著活到如今,如今,希望已滅,她也就一瞑不視了。

  接著又是「噹」的一聲,玉釵從段克邪的手上掉了下來,小小的心靈充滿了哀痛。正是:茫茫愁,浩浩劫,夫妻俠義兼忠烈,碧血丹心永不滅!

  欲知段克邪今後如何?是否能與史若梅結成佳偶,請看續集《龍鳳寶釵緣》。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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