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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不料這些大象竟然不聽號令,象奴喝了三遍,它們仍然僵立不動,並未跪下。象奴把酒杯先送到一個大象面前,要它擎著跪獻,那大象卻把鼻子一捲,將酒杯捲了過來,拋出數丈;另一頭大象更糟,把遞酒杯給它的那個象奴也捲翻了!登時令得安祿山左右盡皆失色,諸番頭目,不懂禮儀,更忍不住掩口竊笑。

  原來這幾頭大象,雖然都是教習熟了的馴象,但它以往每次獻酒,都只是獻給玄宗皇帝一人,因而早已成了習慣。如今它們見這個南面而坐的安祿山,雖然也穿著龍袍,卻並非它們見慣的那個人,因此它們也就不願做慣常的動作,甚而發了脾氣了。

  安祿山聽得竊笑之聲,又羞又惱,大罵道:「孽畜可惡,膽敢欺君,將它殺了!」象奴面面相覷,要知每頭大象,都有千來斤重,要他們將大象擊殺,他們哪有此力?

  忽見一個身材高大的老人,走出來道:「主上息怒,這殺象的差使,交給奴婢吧。聽說象鼻味道甘美,這些大象膽敢欺君,等下就叫御廚將它們的鼻子拿來佐膳。」

  安祿山這才轉怒為喜,拍掌笑道:「羊總管此議,妙哉!妙哉!你們都來瞧羊總管的殺象手段!」

  那老人走進場中,不動聲色的到一頭大象身旁,那頭大象以為他是來撫弄它的,雖然不很願意,尚未發怒。那老頭也並不怎樣用力;果然似是撫弄一般,輕輕一掌擊下,只聽得轟隆一聲,就像倒下了一座山,那頭大象已給他一掌擊斃了。登時采聲雷動,那些番邦頭目不懂內功的奧妙,更是嚇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叫得出聲道:「這位羊總管敢情是天上的雷神下凡麼?怎的如此厲害!」

  鐵摩勒這時已知道了此人便是羊牧勞,也禁不住吃了一驚,「如此看來,這魔頭的綿掌功夫,果然已到了最上乘的境界,看來我只怕接不了他的七步七掌。」

  這時,那另外三頭大象已知羊牧勞來意不善,三頭大象從三面向他衝來,三條長長的象鼻就似軟鞭了向他捲去。羊牧勞有意賣弄功夫,橫掌如刀,一掌削下,將最凶的那頭大象的鼻子削了半截,那頭大象痛得嗚嗚大叫,遍地打滾,羊牧勞哈哈大笑。第二頭大象的鼻子捲到,羊牧勞又故意讓它捲了起來,卻使出了分筋錯骨手法,在它鼻子的軟筋上一捏,那大象空有千萬斤氣力,鼻子已軟綿綿地失了勁道,身上的氣力使不出來。

  那大象給羊牧勞弄得鼻子麻癢,本能的將鼻子一縮,把羊牧勞捲到了它的面前,這一來等於湊上去受他掌擊。羊牧勞對準象額,一掌拍下,登時那頭大象也給他擊斃了。

  羊牧勞飛身一躍,跨上了另一頭象背,居高臨下,又一掌將它擊斃。這時,那頭被削了鼻子的大象正在狂性大發,衝出場來,嚇得圍在場邊觀看的官兒大呼小叫,跌跌撞撞,亂作一團。羊牧勞雙足一點,箭一般地射去,五指插下,這一插用的卻是鐵砂掌的硬功,但聽得卡嚓一聲,大象的額角上開了一個天窗,羊牧勞拔出五根鮮血淋漓的手指,哈哈大笑,這頭最凶的大象,當然也沒命了。

  羊牧勞接連用四種不同的身法和掌法,竟然在不到一炷香的時刻,連斃四頭大象,嚇得諸番頭目、文武百官心驚膽戰,喝采的聲音也在發顫。

  鐵摩勒混在人叢之中,忽見兩個十歲左右的孩子也擠進來,一個道:「這老頭子好霸道啊!樣子也凶,我看準是個惡人。」另一個道:「別再看他這副凶樣了,咱們尋王叔叔去。」前面那個孩子伸直了脖子,說道:「王叔叔我沒瞧見,我的爹爹和你的爹爹在亭子裏面陪那個皇帝喝酒,你瞧見了沒有?」

  鐵摩勒吃了一驚,看出了這兩個扮作男裝的孩子正是聶隱娘和薛紅線。就在這時,只見王燕羽也擠了進來,低低的「噓」了一聲,說道:「你們怎麼又不聽話,到處亂跑了。趕快回那邊棚子去。那亭子是進不得的!要是讓你們爹爹瞧見,你們可不得了!」

  有一個官兒錯把王燕羽當作宮女,把這兩個孩子認作小黃門(太監),仗著幾分酒意,嘻皮笑臉的上來調戲她道:「別忘著走啊,今日萬歲與百官同樂,咱們也樂一樂吧!」王燕羽一笑道:「你自個兒樂去吧!」長袖一揮,就像軟鞭似的在他的大肚子一拍,登時把那官兒打得矮了半截,撫著肚子雪雪呼痛,王燕羽一手攜著一個孩子,擠出人叢。

  旁邊一個武士將那官兒扶起,說道:「你好大膽,你知道她是誰麼?她是魯國公王伯通的女兒,沒把你宰了,算你運氣。」

  鐵摩勒聽官兒們的談論,才知道那邊那個棚子,是專給安祿山的妃子們和一班王公的內眷看熱鬧用的,胡人對男女的關防隨便得多,所以他的妃子們也不怕拋頭露面。但王燕羽竟敢叫聶、薛二女假扮男孩子混進來,這卻頗出鐵摩勒意外。

  ***

  安祿山得羊牧勞給他掙回了面子,又高興起來,接在大象獻酒之後,節目本是安排駿馬舞蹈的,但他怕那些「舞馬」也似大象般不聽號令,這節目便臨時取消,另傳一班樂工上來演奏。

  唐宮的教坊(相當於近代的劇院和音樂院合併組織)規模極大,因為唐玄宗本人就是個音樂家,懂得彈奏諸般樂器,也懂得作曲,因此他所選拔的教坊樂工,例如李暮的羌笛,賀懷智的「方響」(一種樂器名),花奴的羯鼓,張野狐的觱栗,黃幡綽的拍板,雷海青和鄭觀音的琵琶,都是當代著名的高手。每有大宴集,先設大常雅樂,有坐部,有立部;那坐部諸樂工,在堂上坐而奏技,立部諸樂工,則於堂下立而奏技,「雅樂」奏罷,繼以「鼓吹」番樂,然後教坊新聲與府縣散樂雜戲,次第畢呈。安祿山雖然不懂音樂,但他以前以楊貴妃「義子」的身份,經常陪侍,看慣了此等場面,今日做了皇帝,免不了要照樣「風光」一番。

  玄宗逃難西蜀,這些樂工子弟們,只有李暮、張野狐、賀懷智等人隨駕西走,其餘的都做了安祿山的俘虜,安祿山一聲令下,便將這些人都拘喚了來。

  只見教坊樂工按部分班而進,列隊在百花亭下。這五部樂工,使用各種不同的樂器,本來各有所司,但安祿山卻不懂這些,押班的樂宮請問他要如何演奏,他說不出個名堂,一皺眉頭便罵道:「蠢材,連這個也要問嗎?你叫他們將各人的絕活拿出來就是啦!」五部樂工的押班樂官面面相覷,只好挑選了各種樂器的演奏高手,給他來一支「鈞天雅樂」的大合奏。

  這是一個歡樂熱鬧的合奏,頓時間風蕭龍笛,象管鸞笙,金鐘玉罄,羯鼓奏箏,琵琶箜篌,方響手拍(均樂器名),吹的吹,彈的彈,鼓的鼓,敲的敲,雖然樂工情緒不佳,倒也聲音鏗鏘,悅耳動聽。安祿山大樂,掀鬚稱快道:「朕向年陪著李三郎(按:指玄宗,因玄宗排行第三。)飲宴,也曾見過這些歌舞。只是當時乃伺候別人,未免拘束,怎比得今日這般快意。今天不足者,不得再與玉環姐妹歡聚耳!」

  樂工奏畢,一個懂得音樂的突厥小王子道:「好是好了,卻有不足之處。」安祿山慍道:「有哪樣不足?」那王子道:「為何不聽得有琵琶的音響,久聞雷海青是琵琶第一手,莫非他今日不來麼?」侍立在旁的太監認得雷海青,指給安祿山看道:「來是來了,大約他剛才沒有用力彈奏,所以小王子聽不見。」安祿山怒道:「他敢不盡力,喚他上來,單獨彈奏,給小王子聽。」

  鐵摩勒聽得太監傳呼雷海青,吃了一驚,心道:「怎的他還沒有逃走?」心念未已,只見一個中年樂工,已抱著琵琶,走進百花亭。

  你道鐵摩勒何以吃驚,原來這雷海青不是別人,正是鐵摩勒二師兄雷萬春的同胞兄長。他們兩兄弟一母所生,性情卻不大相同,雷海青性近音樂,自小投入梨園,拜名樂工為師,終於成為了國中的琵琶第一手;雷萬春則自小好練武,長大之後,得磨鏡老人收為徒弟,成為了一位出名的遊俠。但他們二人也有一樣相同之處,那就是剛直不阿的忠烈之性。

  雷海青這次被迫而來,胸中本已滿懷悲憤,所以在合奏「鈞天雅樂」之時,他雖然手抱琵琶,卻始終沒有撥過一弦。這時,他被安祿山喚入百花亭,一進亭中,陡然激起忠烈之性,便高聲痛哭起來,指著安祿山大罵道:「我雷海青雖是樂工,頗知忠義,怎肯侍你這反賊!」這一罵登時令得滿座失驚,安祿山的左右方待擒拿,雷海青早已奮身撲去,提起琵琶,向安祿山兜頭便打。

  羊牧勞振臂一格,但聽得「喀喇」一聲,琵琶裂成片片,雷海青給震退數步,兀未跌倒。說時遲,那時快,安祿山的兩個武士早已雙刀齊下,砍中了他!雷海青大叫道:「今日是我殉節之日,我死之後,我兄弟雷萬春自能盡忠報國,少不得手刃你這班賊徒!」罵完之後,方始倒地。後來名詩人王維有首詩道:「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葉落空宮裏,凝碧池頭奏管弦。」寫的便是當日之事。當時王維也留在長安,未及逃走,裝病不仕偽朝,被安祿山軟禁在普施寺中,因此他這首詩雖是為雷海青死難而作,卻不敢直白地贊雷海青,而只是自寫悲感之意。後來肅宗還鄉,凡附逆者均分別定罪,王維卻因有這首詩而得赦,那是題外之話。

  鐵摩勒混在人叢之中,忽逢此變,目睹雷海青被亂刀分屍,氣憤填胸,一時之間,竟然控制不住自己,失聲大叫起來,衝出人叢十幾步,但這時雷海青已死,搶救已來不及。待到鐵摩勒記起自己的「身份」,他也早已被人發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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