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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此言一出,只見鐵摩勒的面色陡然大變,雙眼就似要噴出火來,怒聲問道:「羊牧勞?這魔頭居然還活在人世麼?」

  王燕羽也吃了一驚,說道:「敢情你是他的仇家?怪不得他屢次向我父親打聽你。」鐵摩勒定了定神,連忙問道:「這魔頭現在哪兒?」

  王燕羽道:「他就在安祿山的身邊,安祿山已禮聘他為大內總管了。前日他還和我父親說起你。」鐵摩勒道:「哦,他說什麼?是否想要我的性命?」

  王燕羽道:「聽他的口氣,他當真是要取你性命。他說,他說……哎,總之沒有好話,你可真得當心。他已經知道你離開唐王了,他也正在猜度你會到長安來呢。」原來前兩日當羊牧勞與王伯通談及鐵摩勒時,正巧王燕羽也在旁邊,當王伯通說到大破飛虎山的往事,羊牧勞就拍案叫道:「可惜,可惜,你殺了竇家五虎,怎的斬草卻不除根,讓鐵崑崙那小雜種走了?」

  王伯通道:「當時是為了賣空空兒的面子,後悔也來不及了。這小子已跟磨鏡老人學了一身武藝,事事與我作對呢!」羊牧勞道:「王兄不必煩憂,這小子我也容他不得。聽說他已給唐王驅逐,我懷疑這是苦肉之計。」王伯通道:「苦肉之計?難道他敢來投降咱們的皇上?」羊牧勞道:「或者不敢假意投降,但可能混入長安,圖謀行刺。」王伯通道:「我的手下許多人認得他,我叫他們留心偵察便是。只是若然查到了他的行踪,還得我兄親自出手才成。」王燕羽因為怕提起飛虎山的往事,又怕鐵摩勒對她的父親仇恨更深,故此沒有詳細描述他們的對話。

  王燕羽正是為了怕鐵摩勒去行刺安祿山,會碰上羊牧勞,這才不避嫌疑,來報消息,並勸鐵摩勒離開長安的。

  哪知鐵摩勒聽了,卻是勃然大怒,拍案便罵道:「好呀,他想要我的性命,我也正想要他的性命呢!」

  你道鐵摩勒為何如此發怒,原來這羊牧勞乃是他的殺父仇人。

  二十五年前,鐵崑崙還在做燕山王的時候,有一天,他的山寨裏來了一個客人,這客人便是羊牧勞。他和鐵崑崙雖然相知不深,但因彼此都仰慕對方的武功,故此羊牧勞到來,鐵崑崙當晚就盛筵招待。

  酒至半酣,這兩位武學大師不免談論起武功來,羊牧勞道:「鐵兄,你的外家功夫登峰造極,在掌力上可曾遇到過對手麼?」鐵崑崙道:「老兄號稱七步追魂手,在老兄面前,我就相形見絀了。」言下之意,論到掌力,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

  羊牧勞哈哈大笑,說道:「鐵兄過譽了,咱們一個是外家掌力,一個是內家掌力,只怕難分高下呢。」鐵崑崙自認不如,羊牧勞卻只說是「難分高下」,語氣顯然是比鐵崑崙高做得多。

  鐵崑崙自認不如,這不過是謙遜之詞,當時有了幾分酒意,便邀羊牧勞比試。哪知羊牧勞正是有心前來,要挑動他比試的。

  這「比試」二字,先由鐵崑崙口中說出,正合他的心意,但他還故意作態,皺著眉頭說道:「咱們所學不同,原應彼此切磋,但我卻有一點顧慮。鐵兄,你的外家掌力至猛至剛,小弟的內家掌力,亦有幾十年火候,非敢自誇,至今也還未碰過對手,倘若有所誤傷,傷的是小弟,也還罷了,傷及老兄那卻如何是好?」鐵崑崙酒意已濃,聽了這話,更不舒服,立即哈哈大笑道:「老兄盡可不用顧慮,久仰老兄七步追魂,小弟還真想試試呢。莫說誤傷,即是當真給你追了魂去,我也決不怪你。」

  當下兩人就在筵前比試,山寨的大小頭目,環立四周,屏息而觀。但見鐵崑崙叱吒風生,每發一掌,屋瓦隨落,牆壁也似乎震動起來;羊牧勞卻是氣定神閒,身隨掌轉,每發一掌,必定移動一步,或前或後,或左或右,式式不同,招招變換,掌力發出,毫無風聲,但站得稍近的人,卻都感到有一股潛力迫來,不由自主的要向後退。座中的行家可以看得出來,論功力兩人都已登峰造極,但羊牧勞以靈活的步法消解對方的力道,卻有點取巧,因之也似乎稍稍佔了一點便宜。

  雙方拼到了第七掌,羊牧勞一個轉身,反手拍出,雙掌忽地膠住,但見兩人都是汗如雨下,過了半晌,鐵崑崙笑道:「小弟僥倖未給追魂,咱們可以罷手了吧?」羊牧勞道:「老兄接了我的七步七掌,彼此都未受傷,是不必再強分勝負了。」

  旁觀的頭目鬆了口氣,都覺得這樣收場,雙方都有面子。哪料就在雙方收掌這一瞬間,忽聽得鐵崑崙大叫一聲,躍出了一丈開外。

  羊牧勞作出了大吃一驚的樣子,叫道:「鐵兄,你怎麼啦?傷在哪裏?小弟有藥。」鐵崑崙一個鯉魚打挺翻起身來,圓睜雙眼喝道:「羊牧勞,你別假惺惺啦!待我傷好之後,還要領教你的真實功夫!」他雖然能夠起身,但聽他的聲音中氣不足,顯然已是受了內傷。

  旁觀的頭目明明看見兩人功力悉敵,鐵崑崙卻忽然莫名其妙地受了重傷,再聽他的口氣,不由得都懷疑他是受了羊牧勞的暗算,當下便有幾個忠心耿耿的部下,亮出了兵器來,向羊牧勞喝罵。

  羊牧勞冷笑道:「鐵兄,你怎麼說?先前的話還算不算話?」鐵崑崙揮手道:「讓他走,不必你們替我報仇!」

  羊牧勞還故意嘆了口氣,說道:「鐵兄,我一時失手,後悔莫及,想不到你竟把我當作仇人。我沒法子,只好走了。望你早點康復,我再來請教。」

  鐵崑崙練有金鐘罩的功夫,眾頭目還以為他只是受了點傷,料無大礙,哪知他當晚就寒熱交作,從此一病不起,竟不能夠親自向羊牧勞報那一掌之仇了。

  原來他與羊牧勞雖然功力悉敵,但羊牧勞練的是內家掌力,在雙方同時收掌之時,鐵崑崙的陽剛掌力是一撤便即收回,而羊牧勞則暗地裏用上了陰勁,收掌之後,他的勁力還未消散,突然乘虛攻入,破了鐵崑崙的金鐘罩,且傷了他的三焦經脈。這可說是「暗算」,但卻非明顯的暗算,因為這是他掌力上另有奧妙之處,所以當時鐵崑崙也只好怪自己過於疏忽,太過把他當作朋友看待,吃了啞虧,說不出來。

  鐵崑崙死後,他的部下當然要給他報仇,偵騎四出,可是羊牧勞早已不知去向了。官軍趁著鐵崑崙之死,而幾個大頭目又出去追兇的時候,便乘機攻破山寨。可憐鐵崑崙在燕山經營了幾十年的基業,毀於一旦,而鐵摩勒也成了孤兒,後來才得竇家收為義子。

  攻破山寨的是幽州道行兵總管蘇秉,事後鐵崑崙的部下方始得知,原來這羊牧勞便是受了蘇秉的重托來暗算鐵崑崙的,蘇秉立了此功,官升三級,不在話下。但蘇秉也不過只得意了幾年,後來鐵摩勒的義父竇令侃親自率領陵兵,攻入幽州,終於把蘇秉殺了,算是給鐵崑崙報了一半仇。這也是鐵摩勒為什麼將竇令侃視同生父的緣故。

  羊牧勞仍是不知下落,這當然是因為鐵崑崙交遊廣闊,他怕鐵家的親友尋仇,所以藏匿起來。竇家因為要與王家爭奪綠林霸權,也無暇去尋覓他。

  鐵崑崙與磨鏡老人交情甚厚,臨死之時,曾囑咐部屬要將兒子送到磨鏡老人門下學藝報仇,但又因磨鏡老人行踪無定,直到過了十多年,鐵摩勒與段珪璋在長安巧遇南霽雲,這才由南霽雲將他引入師門,這時飛虎寨亦已給王伯通滅了。

  鐵摩勒在磨鏡老人門下八年,在第五個年頭,磨鏡老人有個朋友從突厥(即今新疆及青海一部)回來,據他說羊牧勞已在突厥死了,而且他還曾親自參加羊牧勞的火喪之禮。這位朋友乃是武林七奇之一的玄空子,磨鏡老人與鐵摩勒都相信他決不會亂說假話,故此鐵摩勒出師之後,念念不忘的只是給義父報仇,而以為父親的仇人已死,根本無須報了。

  哪知現在聽王燕羽所說,羊牧勞竟還未死,而且還做了安祿山的「大內總管」!

  慘痛的記憶給挑了起來,鐵摩勒禁不住淚咽心酸,淚眼模糊中,現出了他父親的影子,滿面血污的憤怒神情,語語悲涼的臨終囑咐……

  仇恨的火焰重新從心中燃起,鐵摩勒咬牙切齒地說道:「羊牧勞他在這兒?好呀,他在這兒,我就偏不離開長安!」

  王燕羽吃了一驚,說道:「摩勒,我不知道你與羊牧勞有何冤仇,但我卻親眼見過他綿掌擊石的功夫。那一天,他在御花園中,當著安祿山和許多武士面前炫技,十幾塊石頭堆在一起,他說他只要打碎當中的一塊石頭,說罷,輕輕一掌拍下,那一堆石頭紋風不動,然後他叫人將石頭一塊塊搬開,果然周圍的石頭都是原狀,只有當中的那塊石頭,一觸即成粉碎!嗯,看來他這手功夫,不在我師父之下!摩勒,我不是小覷你的功夫,只怕,只怕……」

  鐵摩勒是武學行家,當然知道這手綿掌擊石功夫的厲害,心想:「如此看來,這魔頭的內家掌力確是不容輕視,若然一掌打下,所有的石頭全都碎裂,那還容易,現在他能夠隨心所欲,任意打碎當中的一塊石頭,這內家掌力,已是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

  但鐵摩勒雖是吃驚,卻仍然沉聲說道:「就算他是石頭,我是雞卵,我也得碰他一碰!」

  王燕羽柔聲說道:「摩勒,看來你與他是有不共戴天之仇,我本不該勸你,但俗語說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不敢說你就比不過他,但現在長安,你是孤掌難鳴,而他卻是羽翼眾多。」

  鐵摩勒望了她一眼,見她憂急焦慮的神情現於辭色,哪裏像是仇家的女兒?簡直像似一個非常關心他的姐妹,心中大為感動,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王燕羽又道:「摩勒,你就算是恨我也好,我卻不忍見你受到任何傷害,你倘若要留在長安,我只有一件事情求你,求你不要孤身冒險,去行刺安祿山。」她的意思鐵摩勒理會得到,她不敢勸鐵摩勒放棄報仇,但只要鐵摩勒不入宮行刺,那就當然沒有機會碰到羊牧勞了。

  鐵摩勒道:「好,我答應你。我決不單身行刺就是。天快亮了,你走吧!」

  王燕羽含著幽怨的目光,淒然一笑,說道:「摩勒,你不必趕我,我也要走了。你放心,以後我再也不會單身見你。」說罷,便跳出了窗子,再不回頭。鐵摩勒不自禁地倚著窗兒,望著她的背影在深沉的夜色之中消失。正是:

  燕子穿簾來又去,可憐愛恨總難消。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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