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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鐵摩勒呆了片刻,心想一個人真是難以捉摸,自己曾那麼樣的恨過空空兒,想不到現在竟和他交上了朋友,從空空兒身上又不禁想起王燕羽來,不覺一片茫然。

  鐵摩勒那匹坐騎已給宇文通射死,幸而宇文通那匹坐騎只是略受輕傷,尚堪代步,鐵摩勒隨身帶有金瘡藥,給它敷了傷口,便即跨馬登程。

  一路平安無事,但離開蜀境,回到關中的來時原路,但見荒蕪的景象,比前更甚,當真是人煙稀少,十室九空,覓食也有點困難。

  鐵摩勒一路上獵取鳥獸,有時還要掘野菜充飢,這時已是初冬時分,鳥獸很少出來,野菜也大都枯黃了。鐵摩勒為了尋覓食物,自不能專程趕路,有一頓沒一頓的,常受凍餓之苦,走了一個多月,才到扶風郡境內,離長安還有三百多里。

  這一日鐵摩勒正騎著那匹御馬在大路上走,那匹馬本是匹雄健的駿馬,但經過千里馳驅,途中又缺乏水草,早已形銷骨立,變成了一匹瘦馬,疲累不堪了。鐵摩勒愛惜馬力,策馬緩緩而行。忽見前面塵頭大起,有一彪軍馬馳來,前頭打著一面大旗,繡著金龍,並繡有「大燕」二字。

  鐵摩勒初時以為是官軍,待到看清旗號,方知不是。原來這「大燕」二字,乃是安祿山的「國號」,安祿山在攻陷洛陽之後,便僭號稱帝,國號「大燕」。這支軍隊竟是安祿山的隊伍。

  鐵摩勒大吃一驚,心中想道:「賊軍在此出現,這麼看來,長安是早已陷落了。」再過一會,那彪軍馬的距離更近,隊伍前頭那兩個將軍的面貌也看得清楚了。

  鐵摩勒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那兩個偽將軍不是別人,正是薛嵩和田承嗣,十年前鐵摩勒在長安曾和他們交過手的。

  鐵摩勒慌忙離開大路,縱馬向田野中奔跑,當真是「落荒而逃」!

  相隔十年,薛、田二人已認不出是鐵摩勒。不過,在這個兵荒馬亂的時候,人煙絕跡的地方,卻有一個少年騎馬亂跑,當然會引起賊兵的注意。

  薛嵩喝道:「你是什麼人?過來,過來!」鐵摩勒哪裏肯聽,跑得更快了。田承嗣道:「這人定是唐軍探子,不必再問了!」一聲令下,登時有數十驍騎,飛馬來追,箭如雨下。

  若在平時,鐵摩勒真不會將這幾十個賊兵放在心上,但此時他腹內空空,氣力已使不出來,他揮劍撥打,打落了十幾支箭,終於中了一箭。

  賊兵追得更近,有個軍官模樣的人叫道:「你們看我的箭法!」拉起五石強弓,嗖的一箭,便把鐵摩勒的坐騎射翻。那軍官哈哈大笑,縱馬上來,拋出繩索,要活捉鐵摩勒。另外兩個賊兵,亦已馳馬趕到,成了三面包圍之勢。

  鐵摩勒提一口氣,在馬背上縱身飛起,喝道:「你也看我的箭法!」正有兩支箭射到,鐵摩勒在半空中翻了一個觔斗,接過了那兩支箭,就當作甩手箭發出,登時也把賊兵的兩匹馬射瞎,把那兩個賊兵拋下馬來,他迅即一個「鷂子翻身」,又扯著了那軍官拋過來的繩索。

  鐵摩勒雖然餓得頭暈眼花,又受了傷,但他到底是具有上乘武功的人,一執著了繩索的一端,立即施展「借力反擊」的功夫,但聽得「呼」的一聲,兩人剛好對調了一個位置,鐵摩勒落下地來,手揮繩索,卻把那軍官拋上了半空,摔得個發昏。

  隱隱聽得有人讚道:「咦,這人好俊的身手!」聲音似是熟人,鐵摩勒茫然四顧,想要找那說話的人,忽覺一股熱血衝到喉頭,登時眼睛發黑,跌倒地上,人事不知!原來他的氣力、精神也都已用盡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鐵摩勒悠悠醒轉,視力還未完全恢復,朦朦朧朧之中但見一個戎裝佩劍的人,正俯著腰看他。鐵摩勒翻了個身,想跳起來,可是力不從心,「咕咚」一聲,又摔倒了。鐵摩勒叫道:「薛嵩反賊,你殺了我吧!」

  那人忽地伸出手來,掩住了他的口,低聲說道:「你別胡亂叫嚷,我不是薛將軍!」

  鐵摩勒定睛一看,這才認出了這個人乃是聶鋒。

  原來出聲稱讚鐵摩勒的那個人就是聶鋒,他心腸較好,又愛惜鐵摩勒的身手,因此便向薛嵩求情,救了鐵摩勒的一命。聶鋒是薛嵩的表弟,又是他的副手,本領比薛嵩強得多,薛嵩的「戰功」大半是靠他掙來的,所以即算撇開表親的關係不談,他也非給聶鋒的面子不可。

  聶鋒將鐵摩勒安置在自己的帳中,給他裹好傷口,又把參湯給他灌下。

  當年鐵摩勒在安祿山的長安府邸裏也曾和聶鋒交過手,事隔十年,鐵摩勒已長大成人,聶鋒初時也還認不出他,但越看越覺得似曾相識,待到鐵摩勒醒來之後,一開口便罵薛嵩,聶鋒這才識破了鐵摩勒的身份。

  聶鋒拉過了一張毯子,給鐵摩勒蓋上,笑道:「你可是鐵摩勒麼?你好大的膽子!聽說你已經給唐朝的皇帝老兒當御前侍衛去了,怎的卻又單身匹馬,到這兒來?」

  當年段珪璋夜闖安府救史逸如的時候,聶鋒曾暗中庇護過他;後來他又曾想過法子,想把史逸如的妻子盧夫人救出去,這兩件事情,鐵摩勒都是知道的。當下也不再隱瞞,便直言說道:「不錯,我就是鐵摩勒。我不慣拘束,不想做皇帝老兒的侍衛了,私逃回來,想不到在這兒撞上了你們,要殺要剁,隨你們便。」

  聶鋒笑道:「你還是當年的那副倔強脾氣。我若要殺你又何必救你?不過,你可不能胡亂罵人,要是給薛將軍聽到了,我也就無法庇護你了。」

  聶鋒又道:「你既不願給那皇帝老兒當差,那就留在我這裏吧。」

  鐵摩勒冷冷說道:「你救了我的性命,我感激你;你這樣勸我,我卻要罵你了!」聶鋒道:「我這是一番好意,怎麼反而該罵了?」鐵摩勒道:「你叫我留在這裏,你把我看成何等樣人?我是頂天立地的大唐漢子,豈能留在反賊軍中?要嘛,你就殺我;要嘛,你就放我,沒有第三條路了!」

  聶鋒面上一陣青,一陣紅,半晌說道:「大唐天子倉皇辭廟,狼狽而逃,因處一隅,偏安西蜀,亦難久存,你又無官守,卻去做什麼大唐的忠臣?」

  鐵摩勒冷笑道:「只是做官的才有守土之責麼?聶將軍,你看錯了。皇帝老兒雖然拋棄了百姓逃難,百姓仍然是要保護自己的家園的,現在大河南北,已是民軍四起,你還不知道嗎?何況郭令公已興兵於太原,太子亦督師於靈武,你們現在雖尚能肆虐於一時,亦不過迴光反照而已!」

  聶鋒連忙搖手道:「摩勒,在這裏你暫且莫談國事,咱們只論朋情。你願意把我當作朋友的話,就安心在這裏養傷,傷好了我自有分數。」

  鐵摩勒翻了個身,說道:「我的傷倒沒有什麼,我只是為你可惜。」

  聶鋒睜大了眼睛,想要禁止他說話,但想了一想,卻又不自禁地問道:「你為我可惜什麼?」

  鐵摩勒道:「段大俠也曾和我談起你,讚你是個有血性的男兒。想不到你竟然同流合污,甘心為虎作倀!」

  聶鋒滿面通紅,過了好一會子,方始嘆口氣道:「段大俠果真這樣讚過我麼?這倒使我羞慚了。摩勒,這些話請你不要再談了,日久之後,心跡自明。」

  鐵摩勒試出了他的心意,也就含蓄地說道:「將軍如此,我也就放心在你這裏養傷了。」

  正說到此處,忽聽得有人走來,未曾報帳,便大聲問道:「那小子可活得成麼?」正是薛嵩的聲音。

  聶鋒大吃一驚,連忙走到鐵摩勒的身邊,手掌在他傷口的旁邊輕輕一撫,接著又在他的面上輕輕一抹,然後低聲說道:「你切不可胡亂說話!」

  鐵摩勒最初莫名其妙,但心念一動,便即恍然大悟:「他把血污塗花了我的面,那是要叫薛嵩認不出我的本來面目。」

  聶鋒方才應了一聲,薛嵩已拉開帳幕,走了進來。

  薛嵩向鐵摩勒掃了一眼,說道:「這小子可傷得不輕啊,簡直像個血人!」聶鋒道:「還好,受的只是外傷。他體魄強健,調養個十天半月,想必也會好了。」

  薛嵩皺眉說道:「這小子武功不錯,醫好了他,倒是個有用之材,只不過在行軍之中,卻是難以伺候他啊,醫藥也不方便!」他橫掌如刀,作了一個手勢,表示不如「喀嚓」一刀,將他殺了算了。

  聶鋒忙道:「你猜這人是誰?說起來還是咱們的鄉親呢!」薛嵩道:「哦,是嗎?說給我聽,看我還記不記得?」

  聶鋒道:「他是我姑媽的疏堂侄子的外婆的孫子,就是那給人放牛的王老頭的孫子,名叫王小黑的。你說巧不巧?」

  薛嵩自小離開家鄉,哪裏記得這些纏七夾八的親戚關係,不過,他有一個「好處」,對同鄉還肯照顧,聶鋒就利用他這個弱點,亂說一通,他也居然相信了,說道:「嗯,那可真是巧了。那就留他在軍中吧,不過要撥出專人來照料他,卻也還是一件麻煩的事情,就讓他自生自滅吧。」

  聶鋒道:「小弟已想出個法子了,反正這裏離長安不過兩天路程,我就派人送他回去,讓他在長安好生安養,痊癒之後,再來投軍,那時還要請你多多照顧。」

  薛嵩道:「對,你這個辦法很好,就這麼辦!我身邊正缺少有本領的人,他好了之後,可以做我的衛士!」

  聶鋒道:「王小黑,你還不謝過薛將軍?」鐵摩勒故意嘶啞著聲音,含含糊糊地說了一聲:「多謝,請恕小人不能起來叩頭。」

  薛嵩笑道:「你正在養傷,不必多禮了。哈哈,今天我還幾乎把你當作唐軍的探子宰了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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