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大唐游俠傳 | 上頁 下頁 |
一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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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宗在佛堂側邊的廊下獨自徘徊,眾人盡都迴避了,他不敢去看楊貴妃臨死的情形,但又不忍離開。不久,只聽得樹葉簌簌的搖落聲,想是為了楊貴妃臨終的掙扎;不久,又聽得叮的一聲,想是楊貴妃頭上的玉簪已掉了下來。玄宗掩面長嘆,但哀痛之中,卻又忽地似有輕鬆之感。門外的亂軍大約已經知道了消息,喧嘩之聲已漸漸減弱了。不錯,他最心愛的妃子是死了,但他本身所遭受的威脅也消滅了。 玄宗但感一片茫然,也不知是悲是喜,忽地有一個人影從黑暗的角落裏出來,卜通跪倒,低聲說道:「陛下節哀,奴才有事稟奏……」玄宗怒道:「滾開,任是什麼事情朕也不理了。」他只道是那個太監,一看卻原來是個戎裝佩劍的軍官。 玄宗大吃一驚,道:「你,你來這裏作什麼?」這時他才看清楚了是宇文通,只道宇文通亦已參加了兵變,又復問道:「朕已把貴妃處死了,難道軍士們還不肯饒過朕麼?」宇文通道:「陛下可想為貴妃報仇麼?」玄宗連連搖手,繼而一想,宇文通若是意圖犯上作亂,不會仍執君臣之禮,於是便又把他叫了起來,低聲說道:「你有何言,小聲講吧!」 宇文通道:「這次兵變實是受人煽動的,相國貴妃本不至於死,都是此人……」玄宗問道:「此人是誰?」宇文通正要說出「此人」的名字,忽聽得履聲「橐橐」,龍虎將軍陳元禮與長樂公主走了進來。長樂公主是來安慰父親,陳元禮則是來請旨安撫將士的。宇文通見了公主,心頭一凜,連忙把話打住,卻向陳元禮解釋道:「我怕有亂軍闖進,故而來此保駕。」其實陳元禮並沒問他,他這一解釋便顯得多餘,反而引起了公主的疑心了。 陳元禮道:「將士們都是忠心室上的,皇上可以無憂。請皇上下安撫詔,讓他們也得安心。」玄宗便即下旨,命陳元禮去曉喻眾軍,說是楊國忠罪有應得,皇上對此次事情只有嘉獎,決不追究,妃子楊氏,亦已軍旨賜死,叫將士們各自安心散去。 御旨傳出,眾軍還未肯信楊貴妃已死,玄宗又命高力上將楊貴妃的屍體,用繡袋覆於榻上,抬出去給軍士們看,軍士們這才三呼「萬歲」,各自散開。 玄宗又命高力士速具棺殮,將楊貴妃草草葬於馬嵬坡上。就在此時,有兩騎馬自西奔來,軍士們截住一問,卻原來是廣元太守差人來進貢荔枝的。 原來楊貴妃最喜歡吃荔枝,她是蜀州人氏;蜀中也產荔枝,不過不及嶺南的甘美,所以後來她做了貴妃,「三千寵愛在一身」之後,便不再吃蜀中的荔枝,而要嶺南刺史給他設置專使,進貢嶺南的荔枝。當時名詩人杜牧有詩句云:「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說的便是這件事。 廣元太守早已接到驛書,知道玄宗與楊貴妃「駕幸」西蜀,心中想道:「貴妃在這倉皇逃難之時,嶺南的荔枝是吃不到了,我讓她吃到家鄉之物,也好討她歡喜。」卻不料荔枝送到,正是楊貴妃下葬之時。軍士們搜刮荔枝,哈哈大笑,頃刻之間,兩大籮荔枝都給軍士們吃得一顆不留。後來詩人張祐有詩云:「旌旗不整奈君何?南去人稀北去多。塵土已殘香粉艷,荔枝猶到馬嵬坡。」 詩人的吟詠不必盡述。且說玄宗見亂事已弭,洪水亦退,道路復通,雖然悲痛,亦有「不幸中之幸」之感,當下便令陳元禮約飭眾軍啟行。哪知大亂雖然平息,卻還有一點不大不小的風波,因為楊國忠原是蜀人,他的部下將吏,多在蜀中,有一部分軍士便不肯西行,或請往河隴,或請往太原,或請復還京師,議論紛紛,莫衷一是。 這時道路已經復通,扶風郡守呂甫和一些地方父老也趕到了馬嵬驛見駕,遮道挽留;這呂甫倒是個有膽識的官兒,攀著皇帝的車駕侃侃奏道:「至尊與太子俱往蜀中,中原百姓誰為之主?我等願率子弟拱衛至尊,東向破賊,還保長安。」 玄宗經過了這場兵變,驚魂未定,而且安祿山的前鋒已直追長安,他哪裏還敢回去。心中想道:「蜀中號稱天府之國,即使是偏安之局,也要比在其他地方的好,最少可以多享幾年福。」但這時眾議紛紜,他乃驚弓之鳥,又不敢過拂眾人之意,是以只顧低眉沉吟,不即明言所向。 太子李亨是個野心勃勃的人,正想趁此機會收攬大權,好鞏固他未來的皇位,當下便即奏道:「逆賊犯闕,四海分崩,不得民心,何以興復?今父皇入蜀,倘賊兵燒絕棧道,則中原土地,拱手授賊,民心既離,豈能復合?然父皇以萬乘之尊,又不能固守危城,冒不測之險;為今之計,不如由臣兒收集西北守邊之兵,召郭子儀、李光弼於河北,與之並力東討逆賊,克復二京,削平四海,然後掃除宮禁,以迎至尊。」 玄宗得太子挺身而出,願肩重任,正合心意,立即如擬,便封太子李亨為天下兵馬大元帥,郭子儀為副元帥,命他們同心討賊。後來李亨不待父親「駕崩」,便在靈武即天子位,是為肅宗。這是後話,按下不表。 且說在這場大風暴之後,鐵摩勒本想棄職潛逃,後來見玄宗的安撫詔書已經頒下,心中想道:「皇帝老兒總不能失信於天下,詔書講得明明白白,對此次事情,決不追究,而且楊貴妃亦已奉旨賜死了,我還何須恐懼。大丈夫來去當光明磊落,做事當有始有終,我既答應了師兄願做皇帝老兒的保鏢,若還中途逃走,成什麼話,沒說的,只好送佛送到西天吧。」 車駕啟行之前,宇文通忽來說道:「鐵都尉,皇上命你率領數十散騎斷後,保護輜重。長樂公主的車駕,不必你作扈從了。」鐵摩勒正怕與長樂公主太過親近,欣然奉旨,不疑有他。 大隊人馬繼續西進,蜀道難行,軍士馬匹累壞的日有所聞,幸而糧草已有接濟,軍士們所憤恨的楊國忠又已殺掉,因此雖然勞苦,士氣卻比以前旺盛得多,全軍上下,無一怨言。 一路無事,話休煩絮。這日到了廣元,已入蜀境。玄宗念將士勞累,准許歇息三天。這晚,鐵摩勒便與秦襄尉遲北二人喝酒暢敘,酒正酣時,忽地有一個太監匆匆來到。 尉遲北吃驚問道:「公公,何事?」那太監道:「皇上有召,命鐵都尉即行見駕。」尉遲北道:「哦,原來是宣召他麼?鐵兄弟,反正我也沒事,陪你走一遭吧。」尉遲北掌管大內宿衛,不必奉詔,亦可進宮,這時雖是在走難途中,舊規仍在,故此他敢出此言。 哪知那太監卻道:「皇上只是宣召鐵都尉一人,『行所』(即皇帝駐蹕之所)宿衛,都已有人輪值了,尉遲將軍,你自飲酒。」 尉遲北雖可自行進宮,但未奉詔卻不能進去見皇帝,而且那太監的口氣,又分明是不想尉遲北同行,尉遲北只好作罷,當下笑道:「既是行所無事,我也就樂得清閒了。鐵兄弟,待你回來,咱們再喝個痛快。」皇帝宣召侍衛,那也是常有之事,尉遲北不疑有他。 鐵摩勒卻暗暗起了疑心,「馬嵬驛之變,是我首先發難的,雖然皇上有詔,對任何人都不追究,但看他在這次事變之後,即不要我作公主的扈從,分明是對我已有疑心,不似從前信任了。為何他又要單獨召我進宮?哎呀,難道這是公主的主意?」 *** 廣元城是遠離戰火的後方,廣元太守給皇帝佈置的「行所」,堂皇富麗,頗有宮殿規模,遠非馬嵬驛那座破廟可比。鐵摩勒隨著那太監進了行所,經過一條長廊,那太監按照宮中規矩,走在前頭,高聲報道:「鐵都尉奉召來到!」 就在此時,忽見有一個神色張皇的宮女,倚著欄杆,突然把手一場,將一團東西向鐵摩勒拋過來,也幸虧鐵摩勒正好與她打個照面,認得她是長樂公主的侍女,急忙將那東西接住,卻是一個紙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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