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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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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夫人抬起頭來,抽噎說道:「將軍厚義,存歿均感,繼室之事,容後緩談。現下我孤苦無依,尚望將軍幫忙我料理丈夫的葬事。」 薛嵩道:「這個容易,我早已請准了安節度使,為尊夫備服成殮了,棺材亦已停在外間,只待夫人擇吉安葬。」 盧夫人道:「我還有個不情之請,我與他夫妻一場,理該為他守孝,只是我現在已無家可歸,不知將軍可否准我在此間安設亡夫靈位,並准許我與亡夫一訣?」 讓別人在自己的家裏治喪,這本是一件「晦氣」的事情,但薛嵩為了要博取她的歡心,一切應允,立即說道:「夫人是名門淑女,朝廷命婦,我早已料到夫人要為尊夫守孝盡禮的了。不待夫人吩咐,我已經一一備辦。來人!」片刻之間,果然有人將寫好的牌位和香燭送來,再過一會,棺材也已搬了進來,登時將薛嵩的華貴客廳變作了靈堂。眼看又有兩個小丫鬟替盧夫人拿來了孝服。 盧夫人披上了孝服,啟棺哭道:「史郎,你好命苦啊!」薛嵩道:「夫人節哀。」急忙叫丫鬟拉開了她,再蓋上棺蓋。 盧夫人轉過身來,向史逸如的靈牌磕了個頭,悲聲說道:「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史郎,你能為段大哥盡義,我豈不能為你盡節!」突然抽出一把剪刀,向面上亂劃! 這一下大出薛嵩意外,盧夫人哭靈之時,圍繞在她身邊的是一班丫鬟,薛嵩不便近前,而且他昨晚被段珪璋的利劍刺傷了膝蓋,行動也不大靈活,一時之間,竟來不及搶救,嚇得呆了。 待至丫鬟搶了盧夫人手上的剪刀,她的臉上早已劃了三四道傷痕,鮮血淋漓,玉貌花容,已都毀了!只聽得盧夫人喊道:「史郎,我為了女兒,忍死須臾,望你九泉之下鑒諒。」 服侍盧夫人的那個小丫鬟扶著她走進後堂,薛嵩又是惋惜,又是憤怒,突然間像火山爆發似的,狠狠的瞪著那班丫鬟罵道:「你們都是死人嗎?為什麼不攔阻!晦氣,晦氣,出了這樣的事情,你們還在這裏做什麼,都給我散了!」 薛嵩的管家低聲問道:「要給盧夫人請醫生嗎?」薛嵩怒氣未消,「啪」的打了一記耳光,罵道:「你好糊塗,還要把事情鬧到外面去嗎?她是你的什麼人,要你這樣著急?」 那管家登時省悟,要知薛嵩之所以對盧夫人奉承備至,乃是為了垂涎美色,如今盧夫人花容已毀,當然不必再巴結她了。那管家省悟之後,為了要討好主人,連忙說道:「是,是,小的糊塗,小的糊塗!這靈堂也拆了吧?」 薛嵩把手一揮,正想說道:「連棺材也給我扔出去!」忽見聶鋒走了進來,向他問道:「聽說你給史進士開喪,幹嗎卻發了這麼大的脾氣呀?」 聶鋒是他的表弟,又是他的副手,而且武藝也比他高強,薛嵩的許多「功勞」都是倚靠了聶鋒才取得的,在所有同僚之中,只有聶鋒可以不用通報,直闖他的內室,而也只有聶鋒的話,他最能聽得進去。 薛嵩憤然說道:「我正是為這個生氣,你瞧,天下竟有這樣不識好壞的女人,我把她作為皇后娘娘奉養,還不怕悔氣,騰出這座大廳來給她當作靈堂,她竟然一點也不領我的情,只記得她的死鬼丈夫,說什麼『女為悅己者容』,丈夫死了,她就把自己的顏容也毀了。哼,哼,我已算忍住了脾氣了,要不然,我把她也毀了!」 聶鋒笑道:「你是說盧夫人嗎?她是名門淑女,熟讀烈女傳。聖賢書,你本來就不該動她的念頭。她如今為亡夫毀容,實在是可敬可佩得很呀,你何必要發她的脾氣。何況做好人就該做到底,要是你現在給她難堪,傳了出去,別人一定說你為德不卒。不如仍然要為她安葬丈夫,還可以博得個好名聲。」 薛嵩對盧夫人的毀容,在惋惜與憤怒之中,其實也有三分敬佩,經聶鋒以好言相勸,所說的又都是堂皇正大的理由,氣便慢慢消了,說道:「好吧,瞧在你替她說情的份上,我讓她在這裏住下去,讓她教孩子唸書,算作做一場好事。」 *** 盧夫人進了自己的房間,薛家的人知道薛嵩發了脾氣,無人敢來照料,只有那個以前薛嵩派來服侍的小丫鬟,替她裹好了傷,又悄悄的去找相熟的武士討金瘡藥。 盧夫人倚著枕頭,枕頭卜繡著一對鴛鴦。她臉上的鮮血一點一點滴下來,將鴛鴦都染紅了。 周圍靜寂之極,聽不到半點聲音,盧夫人想道:「想是她們都不敢來看我了,這樣更好,史郎啊,你可以放心等候我了。」 門簾忽地無風自捲,並沒有聽到腳步的聲音,卻突然有一個少女走了進來,盧夫人嚇了一跳,問道:「你是誰?你怎麼敢來看我?」她還以為是薛府的丫鬟。 那少女低聲說道:「蝶姨,你別害怕,我是來救你的,我的名字叫夏凌霜,我的母親是你的表姐,她叫冷雪梅,你還記得她嗎?」 盧夫人的小名叫做夢蝶,除了她的閨中女友和丈夫之外,別人決計不能知道;她再端詳了那少女一會,活脫就像她那個多年不見的冷表姐站在床前,盧夫人再也沒有疑心,又驚又喜的握著夏凌霜的手道:「你真像你的母親,你怎麼進來的?」 原來冷雪梅也是出身官宦人家,和盧夫人乃是中表之親,她比盧夫人年長八歲,在盧夫人十一歲的時候,冷雪梅隨她父親到任所去,自此兩人就不再見面,算起來已經有二十一個年頭了。盧夫人小時候對這個表姐極為依戀,冷雪梅也很喜愛她的聰明。盧夫人在八九歲的時候,隱隱聞得大人閒話,說冷雪梅不務女紅,卻喜歡拈刀弄劍,有一次,磨著她父親手下的一名武士比試,連那個武士也不是她的對手。 盧夫人不知是真是假,有一天便問她的表姐,要表姐教她劍術。冷雪梅笑道:「你聽他們亂嚼舌頭,我哪裏懂得什麼劍術,不過有時偷看武士們練武,偷學了幾個招式罷了。我的父親是個武官,我拿刀弄劍尚自有人笑話,你是名門閨秀,學這個幹嗎?」盧夫人對武藝其實也是性情不近,她要表姐教她劍術,不過是鬧著玩的,表姐既然不願教她,她也便算了。 冷雪梅的父親不久就在盧龍任內逝世,冷雪梅從此也就不知消息。盧夫人雖然憶念她,卻做夢也想不到她的表姐竟是名震江湖的女俠。後來盧夫人嫁得如意郎君,歲月如流,對她表姐的憶念也就漸漸淡了。 想不到隔了二十一年,而且正是在她遇難遭危、孤苦無依的時候,突然來了一個自稱是冷雪梅女兒的夏凌霜! 夏凌霜替盧夫人止了血,低聲說道:「你別擔心,我進來沒有一個人知道。你不要猶疑了,我背你出去!」 盧夫人搖了搖頭,說道:「你為我冒這樣大的危險,我很感激。但,我已決意不走了。」 夏凌霜焦急之極,急忙問道:「為什麼?你怕我背了你不能脫險嗎?我的武功雖然不算怎樣高明,但這薛府裏的武士我還未放在心上。」 盧夫人道:「我相信你有這個本領,小時候我已知道你的母親是精通劍術的了,你是她的女兒,當然也是女中豪傑。嗯,說起你的母親,我們已有二十一年沒有見面了,她可好嗎?」夏凌霜道:「好。」盧夫人再問道:「她什麼時候結婚的我也未知道,你爹爹呢?在什麼地方得意?」夏凌霜黯然道:「我出生的時候,爹爹就已死了,蝶姨,這些家務事咱們以後慢慢再說吧;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不肯走?依我看來,這裏絕非你可以久留之地!雖然你已毀了顏容,息了那姓薛的邪念,但你既然有親可投,又何必寄人籬下,看人面色?」 盧夫人苦笑道:「孩子,我自有我的主意,日後你便會明白。服侍我的那個丫鬟就要回來了,咱們時候無多,我很想念你的母親,你再告訴我一點關於你母親的消息吧,你們是怎麼知道我遭逢不幸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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